姑且留予他年說(加工)夢痕:盜火劇團《銀色異夢》的夢工作
王寶祥 | 發表時間:2020/10/09 18:53 | 最後修訂時間:2021/01/20 12:38
評論的展演: 《銀色異夢》
而權威一開始就告訴觀眾,更像教導觀眾,關於佛洛伊德 (Freud),當然是《夢的解析》,關於潛意識,與慾望實現。不過他沒提到的是,此早期精神分析奉為圭臬的名著(當然專業精神科不太搭理,反而後來是文學藝術界捧為圭臬),德語原文是Traumdeutung,而 Deutung 意義解析,也是明晰:企圖將夢境變得deutlich, 讓原本含糊不清的,「清清楚楚」地解構。
夢境如何能夠清晰?端靠再現,如何能忠實呈現夢境?視覺上恐怕比達利 (Salvador Dali) 超現實的複雜夢畫,還更加光怪陸離;聽覺上也許連德布西 (Claude Debussy) 琴鍵流瀉出的象徵派幽遠樂音,更加令人遐想。[1] 而一般人再現媒介,端賴敘述,而敘述唯一權威:作夢人的一張嘴。然張口前必然的張開眼,似乎就已注定原始夢境將遭受一連串後續「詮釋」,或者扭曲:記憶的殘缺不全,選擇性地加油添醋,包括自我意識介入後,無可擋的自我審查與壓抑,這所有的夢後加工,都讓夢境敘事的可靠度大受質疑。
當然用於精神分析專業考量,企圖重構的,不盡然是初始已不可考/靠的夢境,而是透過做夢者的口語傳播(亦可透過文字,圖像等媒介),捕捉敘述當下的心理狀態,以及敘事癥結所透露的可能病癥,以便對症下藥。
攝影|鄭文凱 劇照提供|盜火劇團
劇中扮演算是轉換跑道的專業醫師,除了頭尾的框架,提綱挈領的理性解析外,並未主動介入治療,如電視廣告中,給出權威解答。因為他扮演雙重角色:另位是猶如說書人/主持人的引導者,所以換上醫師白袍之前,他頭戴高帽,身著西服,彷彿歌舞劇《酒店》(Cabaret) 裏串場的M.C. 主持。權威的醫師退居二線,為的是讓說夢者挺進前台自我呈現,自我療癒。
醫師開宗明義想提倡所謂的做「明白夢」,也就是受控抑制主宰的清醒夢,表面上為全劇的各自不同的夢境敘述,添上一統標的,但其實在劇場運作上,更像是演員的表演標的 (objective),讓表演者得以在公共空間舒展,分享私密幻境。
給表演者清楚的演員標的自有其必要,因為這些並非正規訓練的專業演員,而多是素人演員,根據親身經驗的現身說法。也正因如此,即便上述對於夢境敘述加工的種種質疑,依舊存在,但卻可以存而不疑:不僅是基於我不會做你的詩,你又焉知我的夢,敘述夢境特有的,純然主觀的排他性;更是出於一種姑且聽之,你說了算的善意。
喪失至親之痛,遲早人皆有之,當有惻隱之心。尤其看見當事人親自現身說法,其中又有不少是年長者,敘述喪失老伴之痛,令人相當不忍。然而,此劇是經過訪談之後的專業編劇劉天涯編輯與加工,依舊以戲劇方式呈現,那麼作為戲劇表演,是否能夠要求當事人凸顯表演技巧?是否適合評論素人創傷表演?這不僅牽涉劇場藝術層面的評斷,也牽涉觀眾觀賞時道德與美學的可能扞格。
攝影|鄭文凱 劇照提供|盜火劇團
大抵而言,《銀色異夢》在盜火劇團的挑選與集訓後,素人演員表達能力雖各異,集體素質相當整齊,但缺乏舞台控場經驗,的確會讓表演技術層次無法提升,從發聲投射之清晰度,以至於表情與動作的流暢度,雖不至於造成理解障礙,卻也限制了單人表演的戲劇力道。例如老阿嬤敘述喪偶之痛,期待夢中續前緣,邊說邊將床頭抱枕堆疊後,又打散重整,彷彿佛洛伊德紀錄孫輩幼童企圖用 Fort-Da 線軸遊戲,自我安慰離去的終將返還,逝去的終將尋回。即便素人演員閩南語咬字清晰,但不時無法控制情緒,在潰堤邊緣游走。這不僅讓觀者憂心演員可能過度走心,甚或導致過度投入,反而疏離觀眾認同,也似乎有情感剝削之嫌。
反倒是事先預錄的影片採訪,與現場表演穿插,當場在舞台大螢幕放映,更成功地在客觀紀實探索,與主觀情感表達之間,獲致更佳平衡。無論是一方面強調自身是醫師的客觀專業,卻一提及母親驟逝,就無法接受的主觀否定,所激盪的矛盾;或者女性受訪者憶及嚴父意外車禍喪身,就在事故地點附近的平交道旁敘述,停看聽之間,情緒潰口的圍堵與崩洩,反而更加真情流露。也許團隊可以考慮單獨發行影像訪談紀錄。
[1] 志文文庫出版的中文《夢的解析》即採用達利夢畫《醒前蜂繞石榴導致夢》; 德布西的鋼琴作品《夢幻曲》 (亦稱《幻想曲》) 原法語即為夢境 Rêver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