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的生命抒情《親愛的我在》
吳思鋒 | 發表時間:2022/08/15 17:06 | 最後修訂時間:2022/09/28 17:49
評論的展演: 《親愛的我在》瀞劇場展演計畫
攝影|楊舜名 圖片提供|張釋分
當表演者邱書峰從外省父母籍貫、隨軍撤退來台說起,一路娓娓道來自身在台南的成長經驗,橫貫諸多場所地理時,倏忽間他輕描淡寫了一句:「它們都消失了。」我驚覺,這猶如一則朱天心「我記得」之記憶召喚敘事,如作家的《古都》;不斷用記得傳達消失;消失的不僅眼前物景,背後更是大歷史之流變、顛倒、錯亂。再到終末,表演者背向觀眾,獨白「親愛的我在,你也在。」肯定句式。「在」覆述著「我記得」的重要。
源於台南的「在地」劇本徵選,同樣多以表演者身分混跡劇場,年齡與時代經驗卻相差甚遠的邱書峰與張釋分,歷經逾一年工作期,後者隨前者走他走過的路、去過的地方、歷經的亮與暗,反映在舞台的呈現,有如一位台南劇場工作者的文化養成;從兒時到各地看電影、長大後聽黑膠、參加華燈藝術中心表演訓練課再到踏入劇場、揮別軍伍生涯等,也可說是台南現代劇場史的一道剪影。「我記得」的表演策略,導演選擇讓表演者「回到記憶當下扮演」,觀眾彷彿回到過去,看見表演者在每一段養成的經驗當下,以及當時顯露的好奇、愉悅和怯懦之種種情緒,譬如他說他其實是個害羞的人,所以紀寒竹神父叫常到華燈看電影的他,報名華燈的表演訓練課,他遲至第二期才參加。觀眾一面聽他說,一面看他扮演當時羞澀的他。
而至於為何此一敘事中止在田啟元受邀至台南,導演魅登峰劇團《甜蜜家庭》一作,表演者約莫三十五歲時。據表演者事後說法,參演該作而與田啟元工作,自己獲得跳躍般的啟發,其後揮別軍伍,即進入以劇場工作為業的職業時期。面對這些表演者的轉折點,導演以溫暖、抒情的手法舖蓋過去,製造感性,連「消失」都說得那麼輕。可雖具傳記性質,我們仍無法忽略每一段表演丟出的蛛絲馬跡,究竟如何說、說了什麼沒說什麼等等,都充斥選擇與建構的運作。以及那些蛛絲馬跡就像一片片拼圖,通往更大的謎團,溢出個體本身。如黃錦樹評論《古都》時說道:「遺忘總已在記憶之中成為記憶構成的不可或缺的條件,所有的記憶都包含著(相應的)遺忘。」【註1】它匿藏於於調度的反面,讓我們靠近表演者,同時又離開表演者,推敲可見背後的不可見。
「回到記憶當下扮演」的表演策略,令觀眾生動地擷取了邱書峰豐富的表演養成(自然是不完整的),同時隱蔽了他累積的表演煉成。「邱書峰的形象」大於「邱書峰的表演」。兩名相異世代的表演者的合作(實際上還有另兩位表演者,蕭靜惠與彭揚閔同場協力),最終在表演的本體上躍進的幅度有限,屬此作未竟之業。
但對我來說,在觀戲過程中最難解的是場上瀰漫的漂浮感,其與暖調、連續的文本之間存在一段無法測量的間距。我不知道是不是開場時,表演者那句獨白「60歲就是很多過去,很少未來」內蘊的時間與空間,從一開始即不斷變形,如橋墩斷裂,向下方的深谷溪流折垂。如黃錦樹反駁楊照對朱天心的評論,「可能沒有意識到我們其實是有一個『當下現實』可以歸返的」【註2】,即楊照的本省血統在當時本土派(其實至今還是)主導的「當下現實」裡,增加了他「變節」的成功率,外省籍作家卻沒有那麼「適宜『變節』的條件。」【註3】
在「它們都消失了」的物質序列裡,有已經拆除的場所,也有已經不受認同的場所,甚至有沒有在戲裡說出來的,更多謎樣的過去。表演者對這一切似乎並不激憤,因此「變節」與否都顯得過強烈了。但他在「我記得」的表演途中所自我逾越的、不自覺外溢的漂流感,仍把乍似根深蒂固的「當下現實」,鑿了一個洞。
攝影|楊舜名 圖片提供|張釋分
註釋:
1、黃錦樹,〈從大觀園到咖啡館——閱讀/書寫朱天心〉,《古都》,麥田出版,1997年。
2、同註1。
3、同註1。
【觀看場次】
演出團體:張釋分
演出場次:2022/7/30 19:30
演出地點:瀞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