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民戲劇的國民性《人間條件七——我是一片雲》
吳思鋒 | 發表時間:2022/08/31 23:59 | 最後修訂時間:2022/09/29 11:26
評論的展演: 綠光劇團《人間條件七——我是一片雲》
《人間條件七——我是一片雲》場刊封面 翻攝|吳思鋒
《人間條件》系列(以下用《人間條件》代稱此系列)始於這世紀初,網路取代了印刷與映像管,成了最新的傳播媒介,政治上的「和平轉移」則使民主自由更加被操演為一種越來越固著的人權話語,兩者的結合為島上帶來新的「大眾」文藝想像的土壤。就此,《人間條件》毋寧是個特殊的存在,它寫實主義的舞台與劇本、台語為主的語言選擇、中下階層人物擔任主角等,看起來既不網路,講的故事也與民主自由離很遠,相反的,它還動輒回到戒嚴年代,如《人間條件3——台北上午零時》返回五零年代 ,至於這一部,《人間條件七——我是一片雲》,則返回七零年代,從女工說起。
翻開《人間條件七》場刊,劇團自述:「吳念真用最平實的方式、最親近的語言,交錯著自身的生命記憶與最真實的情感,其深刻動人的劇本架構貼近一般國民真實的生活,其生活化的導演手法感動普羅大眾,成功吸引許多從未觀賞過舞台劇的人走進劇場,因而被定位為『國民戲劇』。」
按此自我命名,如果陳列每作時空背景,《人間條件》欲形塑的「國民性」當置於「戰後」。就戰後美援經濟體制的台灣社會發展來說,《我是一片雲》中女工及其表徵的加工廠,自是無可略過,鄉鎮與城市的場景對比亦符合七零年代許多文藝作品的地理設定。可是整部戲乍看通過戲劇描繪台灣社會的特定歷史時空,實際上是用一個一個場景切割了一整個社會。譬如阿蘭當女工時認識工人男友,因男友出意外她遂墮胎此後無法生育,然後任由母親把她賣給一個離過婚的中年男子,多年以後又因丈夫外遇而獨身返鄉,照料失智母親,這一切在創作者的核心理念裡,只歸究於「太年輕就不得不當大人」的女性韌性。譬如都要講女工了,即便連電銲工人意外(即阿蘭男友「阿隆」工作的所在),解決方式仍是「去掉外部」(不去對工廠進一步地描寫),吃苦當吃補地讓阿蘭自己吞落去。
如果是用這樣的方式解決劇情的衝突或滑掉段落的轉折,一切回歸韌性與毅力,主角是不是女工、場景是不是城鄉其實並不重要。換句話說,當劇中的草根階層缺乏階級的動力,只是用階層遮蔽階級,便正如以歷史終結論聞名的右派學者法蘭西斯.福山所說,新一個世紀的議題之一,即「『身分』取代了『階級』」。而這正是「國家」在新自由主義階段當中,普遍的變異理則。另一方面,當劇中人缺乏社會的連帶,只是在一組又一組其實相互隔絕的他我關係之間進行形式上的橫移。也就是說,《人間條件》的「國民戲劇」發表到第七部,其實既不社會也不讓敘事上升到政治層面,而是通過把人物刻板化、年代情調化的手法,不斷進行情感動員。
但相對於女工或城鄉,通篇來說,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主角阿蘭來自一個無血緣家庭,她是養女。在戰後,無血緣家庭並不罕見,無論來自經濟失能、戰爭遺孤等等,在這樣的家庭結構背後,反映島嶼內外的離散,可惜為了創作者執著的核心理念(或者市場),卻把一個一個「國民」壓扁了。
終究,對比吳念真寫劇本的那些電影,這些戲劇反而更保守,同時狹隘化了懷舊。顯然這一系列的國民戲劇,自絕於革新的門外,因而也就讓卻了與現代性辯駁、搓揉的思想動力,因為在歷史上,改革國民性與現代性息息相關。如果這是國民戲劇欲求的修辭學,我們最後倒是通過把它的修辭倒影化的視差,看見了其中的空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