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怎麼漂浮—種子舞團《浮根共躰》
魏琬容 | 發表時間:2020/12/01 21:40 | 最後修訂時間:2021/01/19 18:08
評論的展演: 2020 種子年度製作【浮根共躰】
《浮根共躰》演出照片 圖片提供|種子舞團
種子舞團的《浮根共躰》以漂浮、共存的概念發展。漂浮此事,不少劇場作品都嘗試過, 但,人在地上走,怎麼漂浮?要漂浮,少不得要借助燈光,《浮根共躰》也不例外,一開場,燈光打下來,波紋擾動像在水底,舞者緩緩移動,從貼地潛伏到站立,仍有水底之感。
如果光靠「營造水底的感覺」,就要成就一個超過30分鐘的作品,不免令人有點擔心「會不會太無聊?」有些作品翻來覆去就是那兩句話,一次一次的換句話說,就算舞者技巧再高超,也不免有點膩,想拍拍她說「好了,可以了」。所幸《浮根共躰》是個不囉唆的作品,同一句話不說兩次,如果這想法出現一次,下一回出現,必定有些不同,或是疊加,或是延伸。
我是第一次看種子舞團作品,看到一半時,我心想「哇,好久沒看到這種NYU Tisch 舞蹈系的風格」NYU Tisch藝術學院位於曼哈頓下城,該舞蹈學院出產的作品都具有某種下城(Lower Manhattan)的舞蹈質地,比較靠近地板,比較自在,不是重心放在胸口,隨時要拔地而起的那種舞蹈風格。演後一查,主創者黃文人的確是NYU Tisch畢業,我有種久別重逢的驚喜,像是在墨西哥的邊境小城,發現架上擺著奇華月餅—奇華月餅真說起來也不是台灣的東西,但你熟悉他,見到他時,不免有「 哎呀,沒想到在此遇到你」之感。
《浮根共躰》演出照片 圖片提供|種子舞團
我喜歡《浮根共躰》的動力,我把它歸納為兩種路線 :一個是延伸,一個是反彈。此處的延伸,不是芭蕾舞脊椎頭頂一條線的,直立智人的延伸,而是海葵般的延伸——下盤固定,上半身如觸角向外。舞者彭梓宜的肩背非常靈活,詮釋得很好,我注視著她,彷彿看到了活靈活現的章魚。
第二個動力路線「反彈」,此處的反彈,也不是網球般「落地即起」的反彈,而是布料摔打在地上「啪」的一聲,也像是布料拉繃了,自有一股反彈勁,這個反彈勁在《浮根共躰》雙人舞不時出現,與舞者外套擊打地板的動作相呼應。雙人舞另有一種「吸附」之力,兩人靠近,一人扛另一人,不用雙手扶,直接如磁鐵吸附上肩頭,但這吸附之力在各種舞團各類雙人舞都常見,不如「反彈」之勁吸引我注意力。
正當我聚精會神觀察反彈之力,突然間,一聲強烈聲音竄出,像是雷神拿著槌子刷過一個大鼎。「竟然是現場樂手!」現場樂手不在舞台上,而坐在觀眾席後方,觀眾見不到樂手,但聽見陣陣聲音從後方傳過來。現場樂音加強了舞蹈的力道,一聲一聲,一下一下,脆的動作更脆,更顯俐落。
相較於其他舞團把現場樂手放在舞台上,我喜歡《浮根共躰》把樂手放在觀眾席。本作沒有舞台佈景、沒有道具,乾乾淨淨一個台,全靠燈光與舞者,如果把樂手放在台上,不專心的觀眾如我,不免分神看樂手(樂手不動時我會看她,她演奏時我更看她 ),《浮根共躰》現場音樂之成功,既是加法(音樂添加了現場感),也是減法(視覺干擾減到最低)
《浮根共躰》原先是個25分鐘的作品,如今延展成長作,我想談談舞蹈的舊作延展要做到不著痕跡有多難。文學可以保留每一次刪改痕跡,如果作者想要的話,還可以在後頭來篇附註,完整紀錄「我改了什麼/我為什麼改」,如《黑暗的左手》的作者娥蘇拉‧勒瑰恩保留了她刪改與反思的過程,那篇附錄精彩不亞於小說本身。
但舞蹈不是,舞蹈發生於當下,過了就沒了。舞作段落的刪除、改動、增添,不僅僅要順著思緒,更要順著動力(如何與地心引力對抗/共存是舞者永遠的功課)。創作是把一部分的自己冰凍於永遠透明的結晶,面對舊作,有時比新作更棘手,萬一當時創作的心緒已經不再,我該如何增添、改動、刪除、延展這個作品(如何刪除改動這一部分舊時的我)。以此觀之,《浮根共躰》將25分鐘的作品延展得不著痕跡,段落與段落接的自然,第一次看的我,無從分辨哪些是新醅,哪些是舊酒,編舞者黃文人對於材料的掌握出色,不猶疑、不拖泥帶水,成就了更完熟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