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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與女體.發炎與反應-《炎性事例》

白斐嵐 | 發表時間:2019/11/30 00:09 | 最後修訂時間:2019/12/12 11:03

評論的展演: 炎性事例

演出:四把椅子劇團

時間:2019/11/01 1930

地點:實驗劇場

炎性事例01

《炎性事例》   攝影|秦大悲     照片提供|四把椅子劇團


某方面而言,這是一齣關於跨境婚姻越南女子在工地現場偷走舊屋馬背的故事。

然而,馬背這兩個字始終沒有出現,在劇中一貫以「那個屋頂」指稱。《炎性事例》劇作家陳有銳在首演場演後座談提到這件事:「我總得顧慮到角色背景,即使我知道是馬背也不能說」[1]。我想這正是劇場創作的意義,就算是創作者也不能一股腦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總得借他人之身,他人之口,讓真心話成了幾層翻轉的結果。陳有銳因心念念的是馬背,但對陳煜典這位首次與四把椅子劇團合作的導演來說,則是柱子──好比舞台搶眼的通天柱。事實上不管是馬背還是柱子還是「那個屋頂」,似乎也讓我們看見了各種曖昧不明的多重隱喻,在劇本與導演手法,甚至是觀眾詮釋之間交戰交織。

根據相關專訪與劇名暗示[2],陳有銳或許也會認為這是一齣關於身體發炎狀態的戲,正如陳煜典或許會認為這是一齣關於畸零地如何解構結構的戲(當然都是多重隱喻)[3]。而作為觀眾的我,則會認為這是一齣關於女體與土地的戲。以女性身體象徵土地生命力並非新鮮事,甚至可以說是我們所知最古老的藝術象徵。但在《炎性事例》的女性角色(兩位來自越南一位來自泰國),來到異鄉後皆為生育所苦。一方面,她們的子宮和土地一樣成為秤斤論兩販賣的物品,是為何而生,滋養的又是何物?另一方面而言,生育不再是自然現象,而成了孕之變異。除了順利生下兩個孩子的武氏清順(曾歆雁飾)外,黎氏紅(蔡佾玲飾)的孩子流掉了,蔡安荷娜(陳以恩飾)則是子宮長了一顆肉瘤,與房子拆了又蓋的土地憑空長出的肉塊/屍塊互為呼應。

即便如此,在女體與土地的連結中,並未全然將女性角色客體化,僅作為生育的象徵。子宮與土地,反過來隱喻離鄉女子尋找的歸屬感,如開場蔡安荷娜站在看似拆了一半或是蓋到一半的樓梯間,來回踱步,吐露著子宮與房間的牽連。一塊方寸之地,無關大小,代表的是歸屬與擁有,像是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念茲在茲的「自己的房間」。她們的子宮成為為他人傳宗接代的工具,而她們卻再也找不到庇蔭自己的一處子宮容身。在異鄉失根的心境,轉化為對建築風格、對柱子樣式的依戀。沒有了容身之處,那就用眼神收藏那與記憶中吻合的磚瓦吧。來自北越的武氏清順不禁要占為己有的閩式屋頂(馬背),蔡安荷娜眼前所見帶有強烈暹羅風格的泰國柱,以及黎氏紅所堅持的羅馬柱。建築/家屋牽引著他們與母體(母國、母文化)之間的關係──在她們同樣成為子宮吐出的、秤斤論兩的一塊肉之間。

若說土地/房屋/身體/子宮是劇中情節最鮮明的意象,那麼在語言、發音上的迂迴、迸裂與阻斷,應會是本劇形式最強烈的手法。三位來自異國,重新學習中文的女子,時常在詞首出現的子音擠壓(如ㄙ、ㄗ、ㄒ等音),像是要以陌生語言送出隻字片語的深思熟慮,像是人在異鄉的壓抑處境,當然也可詮釋為劇場再現社會現實的封閉扭曲。類似手法反映在林家麒飾演的男性角色上。他的身分像是個全知的局外人,一次又一次在敘事軸線跳進跳出,前後位移,所有的後見之明(「那時她還不知道…」、「這件事是在…之前」)同樣將時間軸鎖死在封閉的劇場時空內。故事才要開始就已預知結局,不再有過去,也不再有未來,只能從內部試圖變異。直到末段,有段台詞先由蔡佾玲一人三角獨自吶喊,同段場景卻又再度由三位女演員以輕巧愉快的家常狀態重新演繹;又或者是三人談笑時,分別慢慢淡出之場景畫面,正與投影幕上宛如時間靜止的相同坐姿照片互為對應。劇中所有推進動力,都並未存在向外擴張之延展性,而是在封閉內部累積堆疊,自我消耗卻也自我反應,成了貨真價實的「自體發炎」隱喻。

炎性事例02

《炎性事例》   攝影|秦大悲     照片提供|四把椅子劇團

但劇中真正令人好奇的,是陳煜典於節目單〈位於邊緣的畸零地(下)〉一文提及「藝術家高登.瑪塔克(Gordon Matta-Clark)…針對空間、社會意識到藝術實踐,切開介於現實/真實的邊緣;而我依自身創作經驗,視劇場為再現的空間──在不擁有任何實際物的條件上,要切開的是什麼?」切開/打破結構的渴望是如此強烈,演員的表演執行也相當到位,真正的動機卻意味不明。若將場上有形無形之戲劇結構(dramaturgical structure)視為待拆、待蓋之建築,最終又將如何指向創作核心企圖?換句話說,所有在導演手法、形式與文本之間的攻防,是否能幫助概念說得更清楚?或是在迂迴擦邊的施力間,也成為某種自我消耗?

如果「發炎」代表的是一種對峙失衡狀態,在劇作家與導演、文本與劇場形式間,的確表現了某種模糊不安、難以界定的恍惚狀態,既創造出多種隱喻的可能,或也需要更為聚焦的能量。若將此作置於四把椅子「首次與新導演、新編劇作家合作」脈絡,劇團與藝術總監如何介入(或不介入),如何開創更多對話交流,都會是未來更令人期待之事。



[1] 引自筆者座談筆記,非逐字。

[2] 桂尚琳,〈浮腫發炎的身體與過度開發的城市:《炎性事例》巧妙的人/物轉化〉,國藝會線上誌(https://mag.ncafroc.org.tw/single.aspx?id=1930&utm_source=Facebook_PicSee&fbclid=IwAR1d7Ih6rC-dj6yu-PqiiHy6q_QD7297AdLSTeBTuyDsYHt1jT_YNWYIsQU

[3] 參考節目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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