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轉想像的通俗舞劇與部落生活──《哎~撒撒》
白斐嵐 | 發表時間:2019/12/21 00:54 | 最後修訂時間:2019/12/28 01:17
評論的展演: 2019《哎~撒撒》
演出:蒂摩爾古薪舞集
時間:2019/11/29 19:30
地點:實驗劇場
前陣子造訪屏東三地門,和當地蒂摩爾古薪舞集約在河谷山口的半戶外餐廳吃飯,想要請路之與巴魯.瑪迪霖推薦排灣石板烤肉,這對撐起台灣南端舞蹈劇場一片風景的姊弟倆說:「不知道耶,石板烤肉是家裡的最好吃。我們如果在外面吃飯,都不會點石板烤肉。」說著說著,端來幾個小火鍋,台北街頭隨處可見的那一種。
在評論文章中放入私人對話,向來不是我的風格。畢竟創作是創作,生活是生活;人前是人前,人後是人後。但此次蒂摩爾古薪舞集在實驗劇場演出的《哎~撒撒》,開場演出沒多久就讓我想起了那頓晚餐。你期待的是石板烤肉,而端來的是小火鍋。當然,這鍋火鍋還是以鮮明部落風格作為湯頭,如台上三位男舞者一眼即可辨認的排灣身分(另有一位非排灣女舞者),如開場村長趣味十足又帶著親切原住民腔的廣播,如輕快多彩的夾腳拖,如部落各處拾來物件組裝而成的生活場景,也如寫著「拿麼總監」(意指「拿/那麼厲害當上藝術總監」)的紅榜。然而,隨著一曲又一曲三拍子法國香頌催落去,帶著點早期法式默劇風格的促狹喜劇身體,與少見於舞蹈表演的豐富表情,在在證明了這並非我們所熟悉、所等待的石板烤肉。
《哎撒撒》 攝影| Chen Chang Chin 圖片提供|蒂摩爾古薪舞集
在舞者以肢體具象的嬉笑怒罵間(依稀可理解為幾段純純的、兩小無猜的戀情,有甜蜜,有醋意,有怨懟,有傷心),或許也有觀眾和我一樣,做好心理準備,要迎接話鋒一轉的關鍵時刻。像是當代舞蹈/劇場慣常玩弄的心理遊戲,先是百般討好,慢慢鬆懈觀眾心防後,再一記回馬槍,揭露笑聲背後血淋淋的結構壓迫──那弱勢族群只能以笑聲取悅,以笑聲自癒的絕望──連帶讓先前跟著笑的觀眾,忍不住也陷入一陣自我譴責的倉皇。但在《哎~撒撒》中,這樣的時刻始終未曾來到。所有場景都如表象所見那般直白乾脆,包括演出中穿插的錄像畫面,四位舞者在電視螢幕上吃蘋果、剝洋蔥,所有身體受刺激而表露的淚水或慾望。舞者似乎還怕台下觀眾不夠放開心胸,極盡所能(但毫不過份)地散發能量,甚至拉著觀眾上台共舞。「不要想太多」,似乎成了台上台下不斷拉鋸的隱形關係。
但「不要想太多」談何容易。我們對原住民當代舞蹈/舞劇,不是不熟悉,而是太熟悉。原住民編舞家儼然已構成台灣當代舞蹈一系強勁的存在,劇場觀眾自然也有一套內建的期待。然相較於布拉瑞揚、瓦旦.督喜,甚至是蒂摩爾過去幾支舞作,無論是在編舞中呈現原民身分與創作身分之掙扎或矛盾,反身回溯自我原生文化以回應在創作世界養之育之的西方現當代舞語彙,抑或是探究部落經驗與都會經驗如何共存,如何化田野、勞動與傳統為身體美學,《哎~撒撒》卻不見如此衝擊或焦慮,香頌唱得天經地義,快樂律動也天經地義。但若要說這是編舞家對所謂原民處境毫無意識,卻不盡然。這正如其舞作名《哎~撒撒》所點題的,一句不知從何而來的外來語,在部落形成流行,自此泛指各種無法言喻的情緒反應。「外來」也就這麼理所當然地成為原生的一部份,成為台上台下不分族群、不分背景,而能共享的感受與經歷。
若說創作是要反應生活、平衡生活,《哎~撒撒》無疑為部落生活點出另一種(台北劇場少見的)面貌。正如每天在家都可吃到石板烤肉,又何必大張旗鼓在劇場端出一道石板烤肉呢?烏托邦般的生活場景是否是一廂情願的想像,這我並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對扎根於部落,想要跳舞給鄰里親戚看的舞團來說,直白乾脆的通俗也有其必要。沉重的是日常的真實實踐,輕盈的是在劇場尋覓的想見(對台北觀眾來說,何嘗不是如此)。換句話說,或許也只因為是蒂摩爾這樣的舞團,生根於三地門部落,穿著家傳服飾首飾出席每一個重要場合,與團員舞者一同融入部落作息,化創作為原民實踐的一部份,以此(看似邊陲的屏東)連結全世界[1],才能帶著根之安穩,在劇場/舞作中展現輕盈。而這樣的輕盈,正是和當代(潛在)觀眾維繫之必要。
《哎撒撒》 攝影| Chen Chang Chin 圖片提供|蒂摩爾古薪舞集
當然,在全然的直白乾脆中依然有隱憂存在,而這恐怕是創作者也未察覺的。演後座談,一位觀眾特別問到女舞者被男舞者逗弄身體的調戲段落(此段巴魯說是「部落裡常見鬧著玩」,但女舞者表情卻也出現明顯不耐與厭煩)。這名觀眾以某種在「想太多」或「想太少」之間糾結的態度表達困惑,而我完全能同感這樣的不安。當身體自主權議題自MeToo運動、積極同意訴求(only YES means YES)席捲全球創作圈,以這種方式處理身體碰觸所隱含的性別關係,究竟是兩小無猜的烏托邦,抑或對身體界線太天真也太遲鈍,不免將觀眾置放於一個相當尷尬的處境(是該譴責還是該覺得可愛?)。而舞作本身,並未試圖提供任何解套的可能。或許連編舞與舞者,都未意識到此段落的敏感與矛盾──特別是當性別運動就是要攻克所有這些不被察覺的「想太多」盲點時。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法國香頌與默劇身體感的連結上。一方面而言,我們可將其解釋為某種超越特定族群文化的通俗美學;另一方面(或多或少也出自於台北觀眾的想太多),這樣的普世性是否也來自西方文化的滲透與擴張?我們會對這樣的旋律與動作產生直觀感受,究竟是此種美學真的如此直白,或是只是我們一再複製與內化的結果?諸如此類的問題始終不會有答案,蒂摩爾《哎~撒撒》也不會是唯一一個面對如此處境的作品[2]。但若能在快樂跳舞的同時,融入些許「問號」存在的空間,創造一種「想太多」與「想太少」得以並存的餘裕,增添另一種模稜兩可的曖昧斡旋,或能為作品創造更寬廣的詮釋路線。
聽說「括號」代表著一種說話者不斷進行內在辯證的小劇場,這篇文章的括號,似乎也暗示了潛意識中面對《哎~撒撒》這齣舞作,不斷自我質疑且拆解的理所當然。無論如何,它以一種輕盈又充滿自信的姿態,豐富了原住民舞蹈與部落生活的多元性。此外,它不只是一支作品,還揭露了深耕部落的真實生活。然後,本著分享的精神,有朋自遠方來,讓台北觀眾在持續翻轉思維後,見到了另一種關於部落、關於通俗、關於原住民與藝術家雙重身分的可能性。如果劇場是跨越人際的對話與溝通,《哎~撒撒》是最好的證明。
[1] 今年蒂摩爾古薪舞集的國際巡演,即包括加拿大溫哥華、英國布萊頓、印度加爾各答,另因政治局勢而取消智利演出。
[2] 筆者先前訪問丹麥編舞家麥特‧英格瓦森(Mette Ingvartsen)關於《高∞潮(to come(extended))》一作時,編舞家本人同樣提到「先前作品《21 Pornographies》呈現黑暗的性虐待、性壓迫,便有評論說『是不是只是複製我們所知的權力結構』,《高∞潮》卻又得到評論回應『這是不是太烏托邦?』」。而她的回應是:「用另一種方式想像我們的社會,是改變的第一步」,麥特說,「否則我們永遠會被困在結構裡」。見〈丹麥編舞家麥特.英格瓦森 拒絕宰制 享受歡愉〉,《表演藝術雜誌》322期,2019年10月號,76-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