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相逢卻不相識的樂舞對話: 評《慢搖·滾》
評論的展演: 2014 TIFA-林文中舞團《慢搖‧滾》
圖版提供|林文中舞團
劇場是一個高度專業的行業。關於進到一個所謂的專業劇場看一場演出,我有一些前提:
前提一,音樂、戲劇和舞蹈都是具有相當技術門檻的專業。
前提二,針對音樂專業的演出者,觀眾期待的是演出美妙動聽的聲音。而舞蹈專業的演出者,期待的是看到感動人的肢體。
前提三,假如有一場演出要讓舞者演奏音樂,樂手跳舞,而情境設定在「專業的劇場表演」下,那必然是因為樂手跳舞、舞者奏樂,觀眾得以聽到更美好的樂音、看到更動人的肢體。
原因無他,因為觀眾無法長出任何形式的探測器直指創作者內心,觀眾能做的唯獨就是盡可能地開啟自身的感官,接收舞台上的情景與聲音,用以和自己的感官經驗系統共振。創作者對於作品的「理」,不管多麼自圓其說,都比不上劇場當下,觀眾憑藉其感官所感受到的震盪。
用這幾個前提來回顧TIFA節目之一、林文中舞團的《慢搖·滾》,我的感受也很簡單,創作者、表演者的努力,和我對南管音樂與舞蹈相互交融的感知滿足之間,有著不小的落差。
的確舞台上,創作者很努力地要讓樂手和舞者打成一片,讓動作與聲響起點的身體、和動作與聲響終點的物 (樂器) 之間的界限泯除。一開始,樂器和表演者橫陳於地板上的景象,大抵就點出了主要的意圖--拆解、再組構。在接下來的片段中,樂音和動作的組構交替出現,時而交錯。從分析的角度而言,這樣的結構本來沒有太大問題,可是就觀眾實質接受到的感官來說,整場演出最被干擾的也就是這個結構性因素: 畢竟音樂有音樂的線條、而動作有動作的流動,這兩者不可能均質和等量地被分解再整合,尤其當前者是一個有著語彙的傳統,而後者,著重抽象且自由。簡言之,作品中南管音樂和現代舞遇見了,可是,然後呢?
人類喜歡拆解,其來有自,拆解背後的動機卻很不同。小孩子拆解玩具,可能只是陶氣、玩膩了,想換個方式宣示對玩具的主權。發明家拆解手中的器物,則想找出構造原理,藉以創新。拆解的確不需大道理,但是拆解之後的結果,卻顯示了拆解者的動機和段數。置身一場後現代的、對南管音樂非傳統的實驗創作,說實在地我本來就不期待聽到熟悉的樂音,然而,演出過程中除了魏美慧之外,幾乎所有的表演者都唱到走音的現實,則讓我對前提三問號更深: 如果樂手正襟危坐可以唱得比較好聽,那為什麼要邊跳邊唱呢?反過來說,論及表演者的肢體表現,看得出來大家都花了很多的功夫、也都盡力了,然而動作的犀利和精準度,以及肢體的靈活度也不是短時間一蹴可幾的能力,幾名音樂人的動作有限性,觀眾多少感覺到了; 而如資深舞者林雅嵐,長年沉浸於南管等傳統表演型態,身體已經難以脫卻一定的風姿,但要進入較為「現代」的表現時,卻又明顯拋不掉「包袱」。「包袱」或也被用於暗示「傳統」的某種負面意涵,而舞作中的明顯包袱,不管是反映在舞者或是樂手的身體慣性,其實多少說明了在演出中,「傳統」並沒有充分地被消化分解。
至於另外一個較難引起我共鳴的處理,莫過於演出中將南管歌詞文本挪用於當代社會議題的手法。就我對南管的有限理解,它創生於一個前現代時期,有著明顯的菁英色彩,帶著階級性卻也文雅,更重要的是樂曲表現中一種留白的委婉 (euphemism)。儘管封建社會中的自由情愛不免受限,然而如作品中引用的樂曲段落所示,南管的音樂表現並沒有自外於人類最深刻的男女情愛之外,只是和大部分的漢人古典表徵系統相似,它的表述語言是含蓄和隱微的。甚至可以說,在敘情衷的同時,也暗示不無遺憾的可能。而事難圓的遺憾,或許是許多南管樂曲之所以引人入情的主要原因之一。
反觀後現代社會,語言很直接,立場卻強調多元,多元不是不好,但是多元有時意味著放棄尋找一種純粹。在劇場中,當這種純粹,如傳統南管的音樂或是現代舞的肢體,仍然各具有其源自歷史或是感官條件而具備的穩定性,打破純粹的舉動本身,若不能樹立另一種強烈的自我證明,相對就顯得虛無而破碎了。即便最後一個場景,創作者拉出一個背部全裸的強烈宣言,卻引發觀眾中有人立即蒙眼的反應,只能說衝突立即顯現: 不論是劇場語言的、美學的或甚至是泛道德的。
南管音樂和(後)現代舞,相逢卻未嘗相識,或許適用於我看完整場演出的感想。身為觀眾的我就在尋找現代舞與南管音樂碰撞出異常火花的期待中,因著無法有效地發生理想的感官錯位 (聽見舞蹈或看到樂音),雖努力地想要捕捉劇場中的音聲與身影交融,卻只能任憑許多尚未成形的絮語如流水般自指縫間脫逸。
圖版提供|林文中舞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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