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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調之舞:身體、音樂、文本的三重結構《慢搖.滾》

紀慧玲

評論的展演: 2014 TIFA-林文中舞團《慢搖‧滾》

演出:林文中舞團
時間:2014/03/07 19: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
圖版提供:林文中舞團

文  紀慧玲

編舞家林文中說,在他眼中,南管是古代的搖滾。姑不論搖滾定義,也不論南管文獻一向強調其音清高,相和為歌,惟不見自由奔放之描述,《慢搖.滾》將南管與搖滾連結,又刻意加上「慢」,於是「慢搖」、「搖滾」、「慢滾」(滾為南管曲牌分類術語)都成立,音樂與身體的想像在文字遊戲空間裡漫漶開來。

舞作一開始是錯亂散置的木椅及一群癱在地板上的表演者,不知伊為胡底,大概可以想像是癱在地板上的音符。穿著紅褲子的男舞者首先蠕動,繼之錯落其他方位的表演者也開始動了起來。過會兒,懷抱樂器的表演者開始撥奏樂器,或琵琶、或洞簫、或三弦──均為南管主樂器,即使身子仍未脫離地板,但樂器聲響顯然喚起了觀眾專注力的移轉,明白了:是(南管)音樂,帶動了身體變化。

於是,表演者終於起身。或一或二或三,隨興而動,樂器的彈、撥、吹此起彼落不成曲調,但自成音線。隨著魏美慧─她是真正具有南管背景的演員─開口,南管曲調終於成形,繼之所有人都唱了起來;隨著人聲及樂器聲響愈發清晰,表演者動作幅度也加大,間或順著南管泉州古腔頓挫節奏,身體也抽搐、抖顫起來;再進一步發展,加入Rock’n Roll旋律,表演者似舞池中人,也就各自搖擺了起來。在不算激烈的喘息聲中,舞者突然聚攏,音樂乍止,鋼琴家李世揚走向右舞台鋼琴,表演者魏美慧、林雅嵐二人脫離群體獨立出來,在鋼琴伴奏下,開始一段《朱文走鬼》改編的唸白,先是說著女追男,請槐樹作媒,再則怯怯談論人鬼能否相戀,最後說不然結拜作為姐妹,中間還突然跳閃出一句「美江」。

不太成句型的音樂、不太明白的身體語言、不太清楚因果關係的對白…《慢愮.滾》終場差不多就是如此。必須說,現場觀看時,關於這支作品的全貌,關於表現方式,以及主題,一直相當被干擾而破碎,眾多無法連結的線索、訊息如何拼組?《慢搖.滾》顯然有著嶄新的結構,可以這樣解讀:音樂、身體與文本,以複調音樂手法,存在各自旋律,彼此獨立;或類比巴赫汀(Bakhtin)提出的複調小說概念,每一個言說(人物)都是獨立主體,不從屬於作者單一意志,作者不具有統御的全知能力,小說看似整體,實則是「破碎的完整」,讀者需要的是「與小說(敘述者)對話」。《慢搖.滾》或是如此。

在音樂這條旋律上,南管(吹拉彈奏)樂器、人聲(曲文),相繼與搖滾樂、鋼琴、伍佰的情歌《夏夜晚風》相和,各個聲響各有對話,布置為整支作品音場,卻非對位式工整。身體這條旋律線,從低伏到站立,從緩慢到急促,有時與音線相和,有時違和;有時採擷自南管元素,如傀儡身架,有時向搖滾靠近,自由發揮,表演者相當沈浸,卻隨時可抽離。文本更是獨立於音樂與身體之外,上述人鬼戀對白(標題為南管論「多元成家」)之外,還有一段婚姻關係的告白,以直接切進、阻斷舞作節奏方式出現。肢體語言對應上述情境,具體可描繪的有相擁、拉扯、操控、爭奪,以及男男、女女組合群像。

三條旋律,三個聲部,構成多重對話與解讀線索,舞作面貌也跟著明朗起來。正因為作者不尋求統攝全局的單一敘事,顯然地,手法上刻意截斷、散焦或反線性邏輯,比如,聲響乍起乍停,我們不太能準確掌握聲響出聲位置;表演者的區位游動散布,有時還有表演者枯坐一旁或躲在鋼琴下旁觀場上的表演;在「家人對話的過場」一場,用了倒帶手法重述一遍,但又將南管唱詞改為工尺譜。三條旋律進進出出,互為主體;不尋求融合,各有亮點時刻;退讓揖升,和諧而不競爭。

整場演出,細細布置了南管所有元素,包括樂器、身段、人聲、工尺譜、唱曲、囉哩連。身體慢搖、快搖應和,加入戲劇場景。鋼琴、情歌直接介入。文本主題「愛/關係」與即時議題「多元成家」也一路相隨。《慢搖.滾》既無意捏塑單一敘事與藝術類型,觀眾只得逡遊、擺盪,拼湊「破碎的完整」。就在場經驗而言,這片風景感性卻混沌,理性靈光常常延遲才出現。

為何不容易理解?問題可能出在這三條旋律上,三者彼此是否能量俱足,勢均力敵,又能兼容並蓄,甚至融混?就我的感知,音樂(聲音)仍是主導全局的,但表演者歌唱能力或有高低(這也可以理解,因為舞者並非南管專業人士,也不具有太好的歌喉),樂器表現面也是鋼琴優於南管;身體表現上,動機不明處間有,樣態模稜,進一步苛求則是身體線條不夠「好看」(這也該寬容,因為樂師並非舞者,但仍願意與舞團共同發展作品);文本上,因為唱曲內容無法被識明(缺少字幕),也減低了敘事表情的可能性。

所有這些疑惑,或可再進一步推敲作品的創作態度。《慢搖.滾》實驗意味濃,改寫敘事結構,三聲部(旋律)鼎足而立,觀眾必須自行與作品對話,在結構裡尋找理解縫隙。就我來看,編舞家刻意模糊界線,遊走類型,取消焦點,多線性、多聲部手法雖各有面貌,表現力度卻俱不夠大膽、釋放。或說,創作者過於隱微、壓抑了「身聲異想」的企圖與手法(創作者想更接近自然性?),如果三條旋律的相和/反差均放大,和諧/破壞更明顯,聲音/身體均達到更高能量,或許這複調之作就能結構儼然,多頻共振,從而眾聲喧嘩;雖破碎,卻自我完足。也唯有如此,最後一幕紅褲男子突然褪去衣物,背對觀眾全裸,如此強烈(對比前74分鐘的慢搖滾(slow rock))意象才得以成立。

《慢搖.滾》還是輕搖慢滾的,缺少的仍是Rock'n Roll衝撞叛逆的破壞精神。或許中生代舞團不可避免有著「不可兒戲」的包袱,或許前作《小.結》一切回歸空寂的意念依舊美好,《慢搖.滾》大有可為,偏偏淡定了些,有點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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