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與之上──月球 + 月亮
張啟豐 | 發表時間:2020/08/12 18:07 | 最後修訂時間:2020/08/16 02:04
評論的展演: 【王大閎建築劇場】牆後的院宅
評論的展演:《牆後的院宅.之上》(「表演計畫-牆後的院宅」)
時間:2020/5/30 (六) 19:00
地點:王大閎建築劇場
王大閎建築劇場「表演計畫-牆後的院宅」是臺北市立美術館今年邀請葉名樺所進行的創作計畫。在此之前,這一座復刻建築/院宅/空間就有《走路去月亮的人》(2018)演出、《誰來王宅午茶》(2018-2019)影片、「借來的翅膀──王大閎的建築、文學與科幻」青少年工作坊(2019)…等,分別從實境沉浸、各家座談、實作體驗引導參與者/觀看者了解王大閎、宅院、建築、藝文、美學、文化,讓這一座定著於地表的復刻硬體,有了多元的觀讀方式,持續到今年「牆後的院宅」。
《走路去月亮的人》(2018)由明日和合製作所規劃演出,從該年3月到9月間,每周日進行六場,每場約30分鐘,觀眾一人配戴一組耳機,在宅院內外遊走,藉由耳機敘述,以復刻空間為載體,引導參與者沉浸在各不相同的敘事中──平鋪交纏若干線索,體驗者或許也可連結因宅院而起的、虛構/既有的過去與現在(根據北美館資料,半年之間總共有886人次參與體驗)。這樣一個在非典型劇場所進行的特定展演(與一般認知的所謂「在劇場觀賞演出」並不相同),是新世紀以來在臺灣愈來愈容易見到的形式,並且類別多元,至今已頗具表演/劇場顯學之勢。《走路去月亮的人》是針對這一座王大閎自建、1953年竣工、坐落於臺北市建國南路巷弄內自宅的復刻版,所量身打造。「月亮」自然是關鍵詞──同時也是《牆後的院宅.之上》的關鍵詞。王大閎生平、登月紀念碑…等事實,經過創演團隊明日和合發想,衍生出外牆、內院、隕石、黑洞、來自地球的信、澆花、家鄉菜、味道、落地窗、劇場、郵差、沏茶、火箭…等意象/訊息,彼此交織,帶領體驗者循著不同線索,由外牆而內院、而登堂入室,穿梭錯肩、同飲而散,各自依憑所持有的拼圖前進,當然,每一個人只掌握了幾片,無法一次便窺得全貌,如同生命。
《牆後的院宅-之上》演出側拍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之上》是「表演計畫-牆後的院宅」系列一,系列二《遊院》、系列三《過日子》分別在六月中旬、八月上旬演出,清楚地劃分表演場域:圍牆之外、院落之內、整座宅院。初見這一座建築,朱牆高立、隔絕裡外,牆雖有門,不得而進,視線無法窺越,倒是院內上空一顆冉冉飄浮的大汽球,在黃昏之日夜交替的狗狼時分院落環境中頗具吸引力,渾似觸手可及的「月亮」,可愛、詭異。
演出於華燈初上時分展開,分為三段。第一段表演區為朱牆與王大閎書軒(DH Café)之間的長方形空地,葉名樺紅衣朱唇紅項鍊,斜倚朱牆,初初幾乎不動,繼以極慢極慢速度低頭,鈴響之後向左轉身,原地轉圈,慢。以肢體書寫牆的存在,的確,這道朱牆是《之上》的主角,而這則是「牆前」序曲。繼而,她在這個空間中移動,觀眾隨之聚合離散,快慢隨之,彷彿海中沙丁魚群之群聚變化,自有節奏。少頃,表演者雙手攀著雞蛋花樹枝幹,光影射下,樹上積雨隨表演者攀樹盪晃而紛紛灑落,表演者在樹下,藉著光影流瀉,完成空間敘述。
《牆後的院宅-之上》演出側拍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鐘聲響起,葉名樺敲門、入門。未幾,「月球」由暗而亮,時亮時暗,她牆後現身,緩步上牆,宣示在牆「之上」──這是第二段。緩步前行,襯著「月球」,夜暗燈明,媚魅叢生。表演者轉身背對觀眾,揚起白色雙翼,彷彿飛向闇空,嗣後卸下雙翼,全身黑衣,跪行牆上,經過樹叢,俯臥牆上,右手下垂,逐漸隱身於牆後,消失。可惜,在表演當中,大片布幅往牆外側滑落,未能達到預定的視覺/意象效果,以凸顯牆的高立與隔絕。
消失於觀眾視界之後,迎來第三段,投影在朱牆「之上」──俊男西裝革履紳士帽,靚女明豔動人紅旗袍,先後出現於影像敘事中,在屋內空間或沏茶、磨咖啡豆,或看小說、歌唱、慢舞。靚女開門現身觀眾前,將影像世界連結至現實空間,葉名樺在朱牆之前歌唱,在人群中尋尋覓覓,良人獲選、遞扇,帶引進入門內世界。牆上投影繼續,屋內空間、空間中的人們的日常,最後,被引入的良人已然西裝革履紳士帽,現身門口,與靚女在〈親密愛人〉歌聲中漫舞…… 這一段演出虛實交錯,頗富趣味,而且投影在質地粗糙、色澤未勻的紅磚牆面上,影像上的人物與空間在觀視上雖顯得不平整、色調也轉變了,但是反而以此形式落實與牆的「之上」關係,另一方面,觀眾也彷彿看穿朱牆,透視屋內刻正進行的日常與非常,在視域營造與空間想像上,令人會心。只是,影像敘事中逐漸明晰的情節,則使得表演者不免「演」了起來,反而落入言詮,不像前兩段以情境(甚至意境)與宅院/觀眾對話來得富有想像空間。
《牆後的院宅-之上》演出側拍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之上》所展現的主要意象及概念,興許與王大閎本人對於太空的想望,以及文學創作有關。尤其是「之上」的命題,若與表演合一觀視,前兩段所展現的,應該是離開地面往空中而去的企圖。葉名樺在第一段緣牆而行,手攀雞蛋花枝幹、雙腳屈膝離地上下前後盪晃蕩;第二段分明就在那一堵牆「之上」行走逡巡,其上「月球」忽明忽暗,觀眾在地面抬頭仰視,彷彿離月亮更近了。另外,在王大閎書軒牆上懸掛一幅王大閎設計、最終只是設計圖的「美國德州休斯頓登月紀念碑計劃」,以及紀念碑VR體驗。在VR 神遊紀念碑園區中所想像的天空與月球的關係,更可以了解王大閎從科學的角度,以紀念碑呈現他對探索太空的熱情。書軒中也展示王大閎的文學作品,其中《杜連魁》譯寫自王爾德小說《格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小說時空被移置到1970年代臺北,美男子杜連魁與小歌女薛碧芳的意象,便成為第三段影像中的那一對俊男靚女。王大閎的文學作品除了《杜連魁》頗受注目與討論,另外一本他終其一生以英文創作的科幻小說《幻城》(Phantasmagoria),由建築師王秋華翻譯後出版,內容是王大閎對於未來世界的想像、形構,以及他對於生命態度的展現。緣此,《之上》連結科學(建築、紀念碑)與文學(譯寫、創作),以「月」之意象併呈兩端:月球(科學)/月亮(文學)。
第三段的俊男靚女意象雖源自《杜連魁》,但是,鏡頭帶領下所延伸的視域,對於不了解這座院宅內部空間的觀眾而言,自然可以是延續第一段情境所開展出的任何情景(空間),而不必然和復刻建物連結。而對於知曉這座建物內部空間的觀眾,影像所帶出的空間,不啻呈現另一種趣味──雖曾置身同一空間,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參觀時安靜觀看之必要與影像中生活日常之展現,一為靜態的觀賞空間,宛如玻璃匣中的蝴蝶標本,一為動態的使用空間,雖然青春追索之氣息流溢,實則鏡花水月,兩者之間實幻交映。
對比於此,演出最後,影像中的男子由現場被選中的觀眾以相同衣著由門內現身,此般設定或許為使影像敘事連結至現實時空,以為《之上》的完整收束,但卻不免坐實了,減損從第一段到第三段,連結諸多意象所進行的情境與敘事,以及所營造的氛圍──這樣的fu,在夏季燠濕的夜、陌眾聚合的場,別具吸引力,彷彿攀上牆、搆上月,就可以上太空了。(結果,人一出現,fu就被風吹得消逸無蹤)
演出結束後熟人相會、討論演出,以及,辨識出口罩後容貌的驚喜。一切都在牆前發生,歡愉、日常,更強化牆的存在;而牆後,靜謐無聲的所在。內外對照,六十年前的建國南路巷內,也是如此罷。由今視昔,猶昔視往。在空氣中瀰漫著溼氣的那一個夜晚,在行路間不時被水珠自葉梢滴落的涼意侵襲的那一個夜晚,復刻院宅的意義,在復刻版中擬造劇場虛實之美的意義,會帶領著比886人次少得多的觀眾到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