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TIFA 雲門2 鄭宗龍《十三聲》
陳惠湄 | 發表時間:2016/03/15 01:08 | 最後修訂時間:2016/03/15 18:39
評論的展演: 十三聲
評論的展演:2016 TIFA 雲門2 鄭宗龍《十三聲》
觀賞的演出時間:2016/03/13(日)14:30
地點、圖版提供:臺北國家戲劇院
攝影:李佳曄
這齣舞作標題的由來,在各媒體報導中可讀到,是來自編舞家幼年記憶中的萬華。人稱「十三聲」的是一位活躍於60年代華西街的傳奇人物:「他在大厝口廣場賣藝,舉凡古今佚事、流行俚俗,都是他的拿手好戲;他可以一人分飾多角,忽男忽女,幼聲老嗓,唯妙唯肖。常令眾多圍觀者拍案叫絕」[1]。由雲門2藝術總監鄭宗龍編作的《十三聲》,邀請著名台語搖滾歌手、同時也是電影配樂創作者的音樂人林強統籌與創作音樂,並由台南人劇團總監蔡柏璋擔任聲音指導,結合何佳興、王奕盛、林秉豪、沈柏宏等在美術、影像、服裝、燈光等各領域的好手,組成實力堅強的團隊集體,加上雲門2的口碑以及鄭宗龍本人的魅力,還有兩廳院TIFA的加持,可說是未演先轟動,在國家戲劇院的三場演出都座無虛席。
開場時,身著黑色舞衣的十一位舞者在觀眾席燈光未滅時魚貫安靜進場,於布幕之外等候,讓觀者也隨之靜下心來,直到布簾慢慢拉開,舞者才陸續進入舞台就位。伴隨著鈴鐺聲的樂音揚起,舞者或成雙或成群或交替,從頸項、手部、肩部、腰胯到雙腿、步伐,轉動、跨步、扭轉、旋轉,甚至張開雙胯雙手猶如動物般快速爬行,或者大大地晃動着雙臂;接受嚴格訓練的舞者肢體,此時彷彿拋開了理性的計算,看似即興般地自由舞動著;在甩動身體的同時,也從身體的內部發出吶喊。大幅甩動或抖動的肢體,發自體內的、無法辨識語彙的聲音吼叫,由於之前已經在各媒體閱讀到有關《十三聲》的資料,因此很容易就聯想到廟宇中神明附身而起乩的乩童;這樣的身體語彙應該是這部舞作的發想基礎。音樂進入電音搖滾的段落同時,舞者也隨之變換身體的動作,配合著音樂的節奏。隨後,女舞者邊舞邊唱著觀眾似曾相識、卻又無法哼出完整歌調與歌詞的曲調[2]。進入最後一段之前,舞者在唱咒[3]的聲音與節奏中甩動身體,彷彿身體不受控制一般。首先以錄音的方式播放的道壇唱咒聲響,由現場的五位男舞者接續下去,同聲以臺語大聲齊唱出混合了唸唱音韻以及特殊重音節奏的咒文,形成一種獨特的聲響氛圍。在螢光服裝首次出現的段落中,舞台上的投影背景出現一些幾何圖形的圖案丶線條與色塊,不禁令人聯想到立體主義畫派(Cubism)抽象藝術家的畫作。黑衣舞者們烘托著彩色螢光服裝的一位女舞者,她或輕巧地被眾舞者托在空中,或者踩過舞者們的身體所搭成的階梯,配合音樂中出現的嗩吶獨奏弦律,猶如在臺灣廟會中的北管音樂聲中出巡遶境的媽祖。此時的燈光打得非常巧妙,在黑暗的舞臺上,投影幕上打出的彩繪面容喚起了遙遠記憶中廟會的某個神明。
舞蹈隨著音樂大約分成七個段落。在前半與後半各有一段男女舞者的獨舞,在此時幾乎沒有音樂;筆者非常欣賞林強在舞者獨舞時選擇靜默,在安靜中讓舞者自己的身體說話。這些片刻就像水墨畫中的留白一般,讓前後的音樂、動作更有對比,也讓觀眾與舞者一起專注在當下,這些片刻有著無法言說的、靜默的張力。前半場沒有投影幕,舞者著全黑舞衣,常民文化中的廟會、道壇意象藏在身體與聲音中。最後一段以電子音響為背景,用極簡音樂(minimalism)似的重覆(ostinato)手法,讓簡單的幾個音高與固定的節奏不斷地反覆出現,形成一股令人迷醉的力量。舞者在台上暗處輪流更衣,將原本的黑衣全部換上彩色螢光服裝;這些色彩與投影幕流轉的背景互相呼應,融成一體,整個舞臺炫麗得有如一幅彩色潑墨畫,形成一種詭譎的視覺效果。
地點、圖版提供:臺北國家戲劇院
攝影:李佳曄
整體來說這是一齣結構清楚的舞作,不但前後各有互相呼應的段落,而且無論是音樂或舞蹈的進行,抑或是色彩、服裝、燈光、舞臺的設計,都彷彿層層堆積到高潮,隨著螢幕上巨大錦鯉的出現,靜謐又精彩地結束。舞者在激烈的身體動作之外,還得發出聲音:吟謠、唸唱、唸咒,或者吶喊,應該是十分吃力。據說雲門2還特別邀請臺灣劇場實力派女演員姚坤君,以及法國陽光劇團 Shaghayegh Beheshti來鍛鍊舞者的情緒與聲音張力。而蔡柏璋也引導舞者探索自己從未發出過的聲音,不斷地實驗身體與聲音對話的可能性[4],這與樂器演奏者在演奏一些現代作品中也必須從自己的身體中發出聲音有異曲同工之妙。在現代嚴肅音樂創作中,特別是日本作曲家,例如著名的武滿徹(Tōru Takemitsu, 1930-1996)或者國內打擊樂奏者熟悉的平義久(Yoshihisa Taïra, 1937-2005)等人,都會要求演奏者從腹部(hara)發出武術中強調的威嚇聲「喝」、「哈」等聲音。這些聲音除了讓演奏者在自己的樂器之外,也用自己的身體發聲,似乎演奏者在集中心神發出這些吶喊之後,也能讓樂器演奏出更為集中的聲音。在這次的展演中,舞者們在揮汗舞蹈之外還得勇敢地發出各種聲音,實在頗為難得,日後也許更可能嚐試拋開矜持,開發出更為「生猛」的身體的各種聲音。
在2015年雲門2的春鬥中,鄭宗龍發表了《來》,似乎已經為這次的舞作舖下伏筆;《十三聲》中的基本元素,在去年的《來》中已先行預告。如果說《來》讓人感受到台灣常民文化中宗教信仰的熱鬧、色彩鮮艷、活潑外放,那麼這次的《十三聲》則是將這些元素都更加意象化,沈澱、整合、內化成一個更為完整更為內斂的作品。也許靈感來源來自鄭宗龍成長環境的艋舺,也許道壇唱咒的詞意或恆春古謠的歌詞無法聽懂,也許身體動作的意象來自臺灣的常民文化,但是這樣的舞作到國際舞臺展演,相信即使聽不懂歌詞或者不明白象徵意義的觀眾,仍然能夠欣賞整個團隊精心製作出的展演。 期盼創作者繼續深耕,往自己的文化挖掘出更多的靈感來源,轉化成更豐富的創作。
[1]有關此場演出的詳細節目解說,可參考雲門舞集官網http://site.cloudgate.org.tw/cg2/13tongues/programme/t/programme_CG2_13tongues2016_t.pdf
[2] 林強所挑選的如《牛母伴》和《滿州小調》等恆春古謠。
[3] 從報導中得知,鄭宗龍有感於獨特迷人的道壇唱咒旋律逐漸消逝,意欲邀請桌頭(乩童旁的翻譯)教舞者唱咒。起初桌頭因祭儀神聖性拒絕,在林強的建議下,鄭宗龍到神明前擲筊杯,擲出三聖筊,得到允許,桌頭才終於首肯,出馬教唱。參見雲門舞集官網。
[4] 見各媒體訪問,如 http://solomo.xinmedia.com/music/64833-ASDANZA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