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舒伯特:「表演工作坊」《冬之旅》
陳惠湄 | 發表時間:2016/06/29 16:30 | 最後修訂時間:2016/06/30 23:54
評論的展演: 【表演工作坊】《冬之旅》
觀賞的展演時間:2016/6/10(五)19:30
地點:臺北市兩廳院國家戲劇院
主辦:表演工作坊
圖版提供|表演工作坊
對於1985年表演工作坊《那一夜,我們說相聲》在臺灣各地所造成的轟動,無論是否有緣躬逢其盛,應該都略有耳聞,現在也可經由網絡略知一二(例如,表演工作坊的網頁)。賴聲川與李立群的組合在那段時間就等同於表演工作坊的金字招牌,兩人合作了多齣叫好又叫座的演出,留下了刻在觀眾腦海中的名作;除了《那一夜,我們說相聲》之外,還可舉出《暗戀桃花源》、《臺灣怪譚》等等。1995年演完《一夫二主》後,李立群離開表坊,這個黃金搭檔從此未再合作。二十年之後,賴聲川力邀李立群重新合作演出《冬之旅》,面對昔日老搭檔的邀約,李立群自述是「被年紀這個事情打動了」[1];這個劇本處理的主題恰巧觸及了往昔摯交的重逢、歲月的流逝等,不免也讓許多人將此劇處理的情誼對照到現實中表坊當年的兩位搭檔,增添了想像的空間,對於這重現江湖的組合更是興味盎然。這個由曹禺[2](1910-1996)之女萬方所寫作的劇本,主角是兩位年輕時交情至深的好友-陳其驤(李立群飾)與老金(藍天野飾)。劇情描述在文革時期迫於情勢,為了自保而不得已出賣了好友,使得老金家破人亡的陳其驤,多年後在書寫回憶錄之時登門造訪,請求老金的原諒。透過兩人不斷的爭吵對白,大略地勾勒了當年老金遭到陳其驤背叛的始末 ;每當劇中懺悔和憤懣的情緒快要失控之時,就會出現轉折:或者讓音樂介入來緩和衝突的情緒,或者讓其中一方身體突然出現不適,顯露出另一方仍然強烈關心對方的心情。不讓悲怨的情緒張力飽漲,在真正撕裂傷口之前就停住,伴隨著雋永深刻的音樂與對白中引用的詩詞等等,使得此劇散發出一種抒情的文學氛圍以及淡淡的哀傷,成為一齣「沒有負擔」、易於欣賞的舞臺劇。
從演前大量的文宣中已得知,導演賴聲川希望藉著《冬之旅》讓北京人民藝術劇院[3]傳承自史坦尼斯拉夫斯基[4]體系的「話劇」風格,與表演工作坊向來以「集體即興創作」的創作方式,彼此有所激盪。此次藍天野以肢體動作與聲音抒發出來的情感自然又真實,實在看不出已是89歲高齡,其深厚的戲劇功力令人折服。李立群以化妝、服裝以及身體姿態作出老態,飾演藍天野從學生時代以來的老友,不過即使已經如此努力,兩位演員在真實年齡上的差距似乎很難真正拉近,這可能也是無可奈何的吧。即使如此,能看到兩位不同表演體系養成的資深演員一起同台,也是樂事一樁。
圖版提供|表演工作坊
此劇原劇名《懺悔》,賴聲川建議萬方改名為《冬之旅》,因其欲以舒伯特(Franz Schubert, 1797-1828) 聯篇藝術歌曲《冬之旅》(Winterreise, 1827)的音樂貫穿全劇[5]。舞臺上安排了兩個層次的空間,上層的舞台由音樂家現場演奏演唱。以舒伯特聯篇歌曲的第一曲〈晚安〉(Gute Nacht)揭開序幕,並投影打出字幕「我來時,是陌生一人,我再度離開時,依舊是個陌生人」,整個開場彷彿就是一場正式的演唱會。在全劇的演出中,歌者偶爾會步下舞台來說幾句台詞,融入戲中。即使因劇情需要,上層舞臺有時處於黑暗中,但鋼琴演奏者仍摸黑彈奏,十分令人驚艷。歌唱者與鋼琴演奏者都是真正的音樂演奏家,令人興味盎然地想多知道一些兩位演奏家的訊息;但是,非常不可思議的是,翻來覆去找遍了節目單,竟然在最後,和飾演記者、短暫出場的三位演員,同樣以非常小的字體顯示出「韓正己 飾歌者, 張璇 鋼琴演奏」。「飾歌者」?這是什麼意思?演唱者不就是真正在臺上唱歌的聲樂家嗎?貫穿全劇的音樂,對這齣劇來說如此重要的兩位音樂家,竟然如此列名?真是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當然,此劇最主要的演員就是藍天野與李立群,但是,還有其他幾位短暫出場的記者啊。而負責現場音樂的這兩位演奏人員,更是從頭到尾一直在上層舞臺上參與演出啊。更何況以舒伯特藝術歌曲的標題命名的這個展演,音樂是貫穿全場的重要元素呢。對於這麼重要的人員,卻完全沒有在節目單中列出任何的簡介,實在是太說不過去了。是否太過於忽略音樂演出了呢?再者,整個節目單的製作可說過於簡略,其中佔了主要篇幅的資訊-如導演的話、編劇的話、藍天野的話、李立群的話,以及他們的介紹,還有一些評論的摘錄等,這些大多在事前網路或報章雜誌的宣傳報導中就可得知,何必又在節目單中大篇幅地贅述?不知道內容如此缺乏重要資訊的節目單,是否沿襲大陸那邊的習慣;在臺灣,就算是免費發佈的節目單,例如由國家兩廳院或NSO主辦的節目,也會有充實的內容以及參與演出人員的簡介,我想,這是對共同參與演出的人員最基本的尊重。非常希望日後表坊在展演時可以注重這個環節。
在三十一歲就英年早逝的舒伯特,在其短短的創作生涯中,留下近千首的樂曲,其中,六百多首藝術歌曲更是膾炙人口,受人喜愛的程度至今未曾稍歇。 天性害羞、不喜交際的這位作曲家,在世時不曾享有名聲地位,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1827年,舒伯特所崇敬的貝多芬去世,帶給他非常大的打擊,使得他更加消極頹喪;在孤獨憂鬱中,他以德國詩人繆勒(Wilhelm Müller, 1794-1827)的《冬之旅》詩集譜曲。這組在他逝世前一年、貧病交加中所完成的聯篇歌曲,是舒伯特達到藝術成就高峰的名作。 整組二十四首歌曲中,有十六首以小調的調性譜成,構成憂傷的基本色彩;精心結合歌詞韻律節奏的旋律,巧妙支撐聲樂旋律的鋼琴伴奏,內斂而不張揚地刻劃出詩歌中所描繪的那寂寞、孤獨,在冬日的旅程中尋找內心寧靜的苦悶靈魂。賴聲川選擇了《冬之旅》聯篇歌曲中的七首,在不同的時刻中插入,串連全劇,可說成功地讓這動人的音樂為此劇構築了一個憂傷的基調。的確,舒伯特的藝術歌曲雋永動人,除了音樂會之外,也常在戲劇電影中出現。令筆者深深感動的一部日本東映公司1988年製作放映的電影《華の乱》(はなのらん,深作欣二導演/吉永小百合、松田優作主演),就以一首舒伯特的歌曲《水上吟》(Auf dem Wasser zu singen Op. 72)貫穿全片。這部電影透過女詩人与謝野晶子(よさの あきこ,1878-1942)的視角,描繪日本大正時代知識份子、藝文人士的社會運動、藝術運動等,勾勒出一個動盪不安的時代。舒伯特歌曲簡單的和聲與動人的旋律,配合著片中的劇情以及絕美的畫面,無法不使人動容,也教人佩服日本人使用西洋音樂來為戲劇加分的功力。如果說全長139分鐘的電影,可以成功處理那麼多在同時代出現的事件與人物(不惜賠上生命的無政府主義革命分子、詩人、戲劇作家、演員、作家、記者等),展現出在那激動瘋狂的年代,許多生命所交織、碰撞出的精采火花,那麼,以簡單的兩位主要人物在兩個小時的舞臺劇中,處理文革時期的記憶、背叛的歷史傷痛,以及寬恕這個主題,應該也是可能的。只是,《冬之旅》劇中一次次的衝突,都在還沒真正檢視傷口之前就被化解。曾經背叛老金的陳其驤最後罹患阿茲海默,徹底遺忘過去,而受盡折磨的老金也將離人世,劇情以這樣的安排來代表寬恕,那麼,在到達這個結局之前,兩位主角經由怎樣的心境才過得了自己心裡的那一關?對這個經過,劇情似乎沒有真正交代清楚。也許,編劇與導演一開始就希望將此劇處理成一部溫馨感人的抒情小品,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這個劇是成功的。但是,在宣傳中所強調的,「透過兩位主角面對生命故事展開的追尋和探索,帶觀眾目擊彼此人性中曾經共有的失誤、曾經經歷的失落、甚至刻印靈魂的痛。在戲劇的時空轉換中緩緩展開、並帶出層層辯駁與衝突!過去的經歷和對彼此的懷疑、指責在千絲萬縷的舞臺推進過程中,逼迫彼此,輾轉悱惻,從而將對人生的態度進行昇華。最後,給所有觀眾和舞臺生活的希望,寬容和信心。在音樂中、在不斷的彼此試探和尖銳的懇請中、在面對人性中的柔軟,人性的光輝真誠的釋放中。往前走的力量鼓勵和彌漫著觀眾的心靈,劇終,每一位觀眾強烈感受溫暖的生命力量」[6],這樣的目的是否達成,那就見仁見智了。
圖版提供|表演工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