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自由的關卡 ── 張可揚《在大道與廣場之間遇到一頭大象》
陳品秀 | 發表時間:2023/06/27 22:51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8/09 12:22
評論的展演: 2023新點子實驗場 張可揚《在大道與廣場之間遇到一頭大象》
新點子實驗場的《在大道與廣場之間遇到一頭大象》,是編舞家張可揚編作、由視障與明眼表演者共同發展出來的作品。「大象」是指「瞎子摸象」的大象,張可揚企圖以此探討視障者如何表演,並想打破觀賞劇場演出時「視覺凌駕於其他感官之上的『認知』習慣」。(註1)
「表演藝術」是綜合了聽覺與視覺感官經驗的呈現。眼睛,這個靈魂之窗的接收內容,從整個舞台配置、的色彩,到表演者間的相對位置,甚至是以不到一秒的速率快速解讀表演者的表情。同樣的,表演者也同樣透過眼睛,定位與觀眾、表演者的相對位置,判斷演出進行的節奏。少了視覺的幫助,接收到的作品訊息不免殘缺斷片。不禁讓人好奇,張可揚究竟會用何種方式來消減表演藝術觀眾對視覺感官的依賴?
從觸覺喚起感官知覺
沿著實驗劇場走到觀眾席的路線鋪著一層半透明的氣泡布。腳下踩過的一顆顆小小的氣泡囊,因為人體的重量壓力而破裂,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響,即便隔著鞋子,也能感受到因氣泡塌陷而消失的空間差異。因氣泡布而來的、異於平坦路面的壓力緩衝質感,讓觀眾重新喚起身體的體感。
打從演出還未開始,張可揚就透過劇場空間的佈置,引發觀眾的觸覺敏感度,引導觀眾重新設定感官知覺。此外,開演前,可揚站到舞台上,請觀眾拿起預先放在座位下方的一張《在》的舞台圖。那是一張A4厚紙板。紙板上用氣泡布、紗紙、折疊式吸管和牛皮紙等各種材質,以平面拼貼出舞台上的各個布景。觀眾按照可揚的解說,以手去觸摸、感覺這份立體圖案,第二次增加了觀眾知覺觸覺的感受力。
這兩項設計,對移轉視覺的注意力非常有效。用手觸摸紙板的時候,我不禁閉上了眼睛,以捕捉更細微的觸覺感受,更期待著開演後,這種移轉效果會如何發揮。會不會舞台上的氣泡布會延伸到觀眾席,將觀眾的身體覆蓋?還是有一整段在黑暗中只聽聲音的表演?但張可揚對觀眾的感官挑逗僅到此為止,開演後,作品即將重點放在「眼見不一定為實」的討論上。
《在大道與廣場之間遇到一頭大象》透過視障舞者、明眼舞者共創「非視覺舞蹈」。 攝影|張震洲 圖片提供|國家兩廳院
從視覺差異看見不一樣的世界
《在大道與廣場之間遇到一頭大象》有一個佈置零亂的舞台。除了氣泡布,地上還有幾個東倒西歪的三角錐,從天花板垂降的鋁箔伸縮風管、和發皺的牛皮紙堆。一名表演者站在滿地散落物的舞台中央,講述一群從未走出洞穴、只看過光與影子變化的人,與來自洞穴外繽紛世界的人的對話,辯論著對於世界的理解。
張可揚改造了柏拉圖的洞穴寓言故事,從中引申出明眼人不見得會看到更多、盲眼人也不一定看到得少的論點。這種「看見/看不見」的意義翻轉,也在後面幾段衍生自抗爭行動的表演中展現。
一名視障表演者站在舞台前緣,拿起一張A4白紙,再把白紙遮住自己的臉、胸口、背部…。他小心翼翼地更換白紙,重覆著這幾個動作,還特別告訴觀眾:盲眼人看到的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而只是「空白」,消減了白紙在抗爭行動上的象徵意義。展示給觀眾的紙張上,也有畫著《小王子》裡的線條圖形(是蛇或是帽子)、或畫上了幾道彎(是彩虹或是隧道),以非具象的線條開啟聯想的空間,提醒觀眾「看見」有指涉不同事實的可能。
演出後半,演出者們紛紛拿起三角錐。裡頭隱藏的投影片透過燈光,將單一的英文字母打在牆上,E、Q、U、I、T、Y。他們在昏暗的燈光下探險,扛著「Y」字母去衝撞牛皮紙牆,每撞一次燈光就大亮,彷彿以「yes」讚揚身體的行動力量。但這些可以組成「公平」的字母,從來沒有依序排列過。當三角錐裡的燈光被關掉或場燈變亮時,就看不見字母,彷彿「公平」不曾存在。
演出的最後,以一段虛構替代真實的故事做結。一名表演者煞有其事地講述了一次前往非洲獵象的經驗:第一次經歷叢林的濕熱黏膩、第一次遭遇大象的恐懼、第一次扣下板機的緊張與震撼,使用了大量描繪身體感官經驗的語詞,彷彿她真的去過非洲。直到子彈發射,舞台上仍然沒有出現大象,但一根白蘿蔔自天棚摔落,碎裂一地。緊接著噴煙大作、抽風機吹動紙張、表演者滾起氣泡布逐一退場,演出就如一場荒謬的夢境般結束了。(註2)
從這幾個的片段可以看到,張可揚對於「眼見不一定為實」有趣的思考辯證。但如果回過頭來對照他原本的創作意圖,視覺仍然凌駕於其他感官之上,其他感官並沒有在這場演出中更凸顯(除非把開演前的片段也算),反而更強調了視覺的重要性。
表演者(左起):許映琪、簡慈儀、逐音、陳韜、李昌勳、陳履歡。 攝影|張震洲 圖片提供|國家兩廳院
無法忽略的假裝
「身體表達的自由」是張可揚關注的創作核心,在這個作品,他也企圖:以「非視覺編舞的創作路徑」讓視障者上台演出。(註3)但在這次演出中看到的,卻是身體的侷限多過於自由的展現。
演出時,視障者多半先由明眼表演者引導到特定的方位,才開始他們的演出,刻意了視障者摸索空間的步驟。地板上、小道具上,也做了隱性標記方便他們辨識舞台中心點與上下;在離開定點的表演,也有人從旁牽引。種種謹小慎微的設計,無一不凸顯張可揚想「讓視障者的表演『看』起來與一般人無異」的努力。
但為了維持這種假象,反而讓視障者的肢體有了侷限。他們多半保守在自己的個人身體空間做動作,也幾乎不做轉身旋轉與跳躍;大部分的動作是用來服務語言的表達,肢體動作並非表演的主角。就連一般表演者,也像是為了要避免與視障者的表演產生明顯的差異,刻意消減了動作的表現,如影子般存在。
但視障者其實可以更自在跳舞、自由展現他們身體的。(註4)
視障者用肢體動作表現的時候,或許無法塑造精準的空間方向,但經由聽覺、觸覺感官的開發,反而更能敏銳感受到身體的變化、與環境的互動,展現出更細膩深刻的肢體語彙。但慣於在作品中討論議題的張可揚,似乎並不擅長深掘身體表現抽象情感的潛能,額外添加虛構故事來包裝,反而讓身體的真實性多了一層扮演的枷鎖。
註:
- 1. 出自節目購票頁面文宣。
- 2. 在演後談得知,這是一段由ChatGPT寫的虛構故事。舞台上的佈景是象徵構成(瞎子摸象裡)「大象」的各個部位,最後掉落的蘿蔔是象牙。
- 3. 出自節目購票頁面文宣。
- 4. 多次應邀來台的比利時終極現代舞團,其編舞家溫‧凡德吉帕斯(Wim Vandekeybus)曾在《非關慾望》(In Spite of Wishing and Wanting)裡選用一名視障舞者,他在演出中快速衝、跳、轉,爆發力與身體技能的掌握能力都與其他舞者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