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語的武裝困獸 ── 李奧森《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
陳品秀 | 發表時間:2023/07/30 14:19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8/09 15:03
評論的展演: 2023新點子實驗場 李奧森《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
2023新點子實驗場推出的《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是「新點子實驗場 R&D」計畫入選的藝術家李奧森導演的作品。觀眾走進國家劇院實驗劇場,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由幾個大切塊的、幾何形狀的平台,和一面約2米高的牆面所佔據的舞台。在這場自由遊走的沉浸式演出裡,觀眾處身於灰暗的、鞏固如水泥般抽象的舞台所構成的「事件現場」,六名表演者,拘謹而威嚴、更多時候以激烈的動作,快速穿梭在人群間……
但這個看似以「鎮暴」為主題的作品,並沒有選擇描繪事件或群眾,而選擇了面對抗爭現場第一線的 ── 一群由國家維安系統賦與武力控制,以維護社會秩序的一群公職人員的 ──「警察」,或者更精確地說,「武裝警察」(表演者)來演繹。
2023新點子實驗場 李奧森《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演出劇照 攝影|陳藝堂 圖片提供|國家兩廳院
軍事化的身體 會揮拳 也會顫抖
表演者現身在《切》的「事件現場」──他們身穿單色長袖長褲,圓領、收口、繫腰,同樣形制的服飾,標幟了他們同一族群的身分。他們挺直脊背、梗起脖子、目光直視、面無表情,機械化地行動著──若不是胸前口袋上的警察的英文縮寫「COP」,還以為他們是軍人。
他們,以俐落的行動展現堅定的意志。他們,揮拳、踢腿、蹲踞、跳躍,無論那一種動作,皆以身體正面相迎;沒有曲線的溫柔、也沒有鬆弛的散漫,嚴謹刻劃出一個軍事化訓練下的身體。四人併排的隊形,透明的防暴盾、黑色短棍,則更具像化地體現國家機構賦予的力量。重複的動作、積累的力量,逐漸編織成張力的大網,隨著尖銳爆裂的聲響,不斷堆疊出高壓的事件環境。
但他們並非只有這種「武裝鎮暴警察」式的身體。他們手持盾牌堅定推進,但他們也會感到勞頓,蹲在角落、或面璧高牆;他們在囂張地揮舞手中的警棍之後,也會手撫胸口、觸電般,全身顫抖。是展現暴力的身體,同時也是無法語言的身體;向外揮斬的力度,也在自己身上留下無形的傷痕。
《切》用兩種身體質地的交互出現,折衝呈現了警察在身為「人民褓姆」與國家武裝機器「武警」,這兩種身分義務中對立存在的分裂與矛盾、身體與精神狀態的變化。
聚光燈下的動態展示品
動作設計亞伯特.賈西亞(Albert Garcia)與另五名表演者,以精準的身體控制力、空間的掌握能力,向觀眾展示了一個有血有肉的「武警」族群。用「展示」來形容是因為,這些原本在衝撞中很有可能在暴力行為中失去理智的武警,不但不會侵犯觀眾,還很有技巧地從觀眾的縫隙中前行。於是,現場穿梭的武警和觀眾之間,彷彿有一層無形的薄膜,觀眾處身在另一個空間維度觀看他們。
創作者將警察「他者化」、「成為」的手法(註1),讓失去管控對手的武警,像歷史博物館裡一個動態的展示品,「武警」從事件時空中單獨提取出來,成為聚光燈下的主角。在沒有對像的暴力行為底下,讓「鎮暴行動」退位,同時也讓這個「他者」卸下概括式的職業身分,讓觀者感受到他們身為人的糾結與曖昧。
2023新點子實驗場 李奧森《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演出劇照 攝影|陳藝堂 圖片提供|國家兩廳院
從他者化的身體到控制系統
如果說《切》的企圖,是在他者化「武警」的過程中,引起觀眾對這一身分族群的深層思索與感動,無論其表現手法、身體語彙的編作、舞者表現或劇場設計,各個層面、風格,都相當統合、恰如其分。
但導演的企圖不僅止於此,李奧森還想揪出武警背後的「國家的控制系統」。他將《切》定調為一場「編舞加辯論」(註2)形式的演出,並想用「編舞」中編舞家對舞者的身體要求,去類比國家對武警的控制系統(同註1)。但這樣的企圖並未在作品原本以身體為主的表現脈絡中出現,而是另起爐灶,用文字、言說來幫襯。
在演出的後半,黑牆上突然出現投影,一段論文式的文字,闡述警察在國家機構的系統操作下所面臨的景況與意義。演出末尾,演出者步上平台,向觀眾解釋(不是「辯論」)「編舞」對舞者身體的操控,與國家系統對警察操控的相似性。
然而,這兩小段對觀眾單向表達的「自說自話」,只能視為創作者「告訴」觀眾的補充說明,為作品落槌定調,沒有起到「辯論」的作用。
「編舞」的要求不是命令
李奧森認為,編舞「涉及相當身體性的要求,使表演者擁有能夠執行某些動作命令的身體」(同註1),可以用來比對國家系統對武警的操控。
確實,身體動作的編排是「編舞」很重要的工作,但「編舞」的實質意涵遠不僅只於此。
一來,所謂「編舞」的方法並沒有固定不變的模組。在編舞過程中,表演者不是只能「聽命行事」,更多時候,是需要編舞家與舞者之間的雙向反饋:編舞家仰賴舞者貢獻身體的動作素材和感受、對事物的智識理解,餵養作品成形,舞者甚至可與編舞家並列共同創作者。「編舞」工作的本質是綿密的「溝通」,雖然有「要求」,但仍有協商的空間,與國家操控系統對武警「不能違抗的命令」,其本質是不同的。
其二,劇場舞蹈裡的「編舞」是綜合藝術,含蓋了作品概念的統整,包括舞台等設計的方向及音樂使用的範籌等等,不單只是身體動作的編排而已。以《切》這個作品所運用的手法為例 ── 它以身體表現為主,但與舞台與音樂所建立的環境與氛圍,是不可切割的 ── 從這個角度來看,與其說李奧森是「導演」,不如說他是「編舞者」。只不過他對身體動作的掌握可能不足,還需要「動作設計」來協助他完成。
然而,在整個演出過程中,觀眾是看不到編舞家與舞者的實際互動(支配)的。藉由表演者「說」出來的編舞操作,與其說是後設,無寧說是劇場手法「做」不出來的一種填補。又換個角度想:就像觀眾沒有看到,也同樣能感受得到武警背後巨大的控制系統一樣,這段編舞說明是否真有其必要?更何況,這段說明也沒有扭轉或擴充編舞的概念。或許,將這段話留在節目單的創作者自述中,就已經足夠了。
註
1. 出自「打破沉默,如果脫隊,我們在那空白的廣場 ── 寫在《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演前」一文,主筆:彭若瑩 共筆:李奧森、羅智信。
- 2. 出自採訪文章:「找到一種新的聆聽方式、新的敘事管道 ── 2023 新點子實驗場:李慈湄、李奧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