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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拾感官:北美館的「食物箴言:思想與食物」

簡子傑 | 發表時間:2015/02/26 15:32 | 最後修訂時間:2015/03/03 14:47

評論的展演: 食物箴言:思想與食物


張恩滿X半路咖啡《半路夜食譜—施工中》 圖版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緊接在十多年來被評為最好看的台北雙年展「劇烈加速度」後,北美館一樓近期開幕的「食物箴言:思想與食物」只會讓你覺得更好看,尤其,如果你是帶著小孩,將會發現孩子們對於色彩與造形各異、能夠喚起生活感的作品都有非常高的興致,我們很少在美術館看到一群排著隊要與作品合照的觀眾:美術館大廳由張恩滿與半路咖啡合作的開門作品《半路夜食譜—施工中》,便展現了可親的參與性設計,而入口處由廖堉安等創作者在大型黑板上徒手繪製的《菜單塗鴉餐》更聚集了一大群被志工提醒不要太靠近作品的觀眾,一旁涂維政以巧克力製成武器模型的《情人節快樂!》則甜美得讓人垂涎欲滴,其他形成拍照的景點的作品,還包括李明學高掛白牆的超大甜甜圈,以及出口處陳慧嶠以人造假花鋪滿整個展間的《罌粟花》等。


陳慧嶠《罌粟花》圖版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就近幾年造訪北美館展覽的印象而言,如此光景實屬罕見,儘管當代藝術不乏煽惑官能、誘使觀者駐足的感性能力,但館內以國內藝術家為主的這種大型策展卻不多見——當然,作為某種文化議題的食物出現在當代藝術中並不足為奇,偏重理論陳述的「感性」議題亦經常為藝評索引,但「食物箴言」不僅帶來了某種私密感,將之擺在以北美館為基地的策展脈絡中,其藉由食物所凸顯的感官性也不免讓人憶及90年代台灣當代藝術的「生猛」修辭與誘惑策略[1]——與此相對,在2月2日記者會新聞稿中,「食物箴言」策展人蕭淑文則將「誘惑」擺在一個較為微觀的層次中:「這是一個表現誘惑的展覽,食物具備了一種巫術的力量,把我們的身體和心靈一併喚醒。食物應該放在更大面向,放大到能直探它們完整的思想,而得以去回觀外在的真實」[2]

如果說現實感,在台灣生活的現實感,一直讓我們擁有太多更「緊」的感性,而諸如「劇烈加速度」的好看恰恰意味著一種擺盪於脈絡化與全球化間的複雜張力仍存在詩性的一面,這些從現實遞衍而來的議題總是佔據了某個公共性維度,然而,在蕭淑文「食物箴言」中的「好看」,卻像座落在一個不那麼公共的氣氛中:總是遮遮掩演的「誘惑」、前現代的「巫術」、訴諸非西方主體範式的「身體和心靈」、完整的思想…誘惑則源自食物。

「食物箴言」的「好看」是一種貼近日常的好看,很可能偏向普普藝術的那種好看,那就會是去脈絡的消費性好看,但「食物箴言」又給的更多,這種好看與其說抹消了脈絡,不如說凸顯了日常與公共之間的距離,這個距離暗自允諾了私密性的迴旋空間。入口大型黑板的手繪風看似頌揚著消費生活的美好,畢竟,再怎麼巨大的張力,透過「食物」這麼垂手可得的生活化路徑,都會顯得安然無虞——例如袁廣鳴《預言》中那擺置了整齊西式餐盤的長桌,儘管砰然一聲引起驚嚇,效果卻截然不同於在其個展「不舒適的明日」中當它被並置於無人的立法院議場與核能電廠一旁時,那不由得召喚來的恐怖——當集體的公共性議題與嘈雜的現實感,在宴飲的歡快感中逐地褪去,邵樂人的「騷莎與生活的模糊分際」系列就會為我們的智慧型手機提供一款攸關健康生活的app,原本交織在邵樂人台裔美籍背景與源自古巴奴隸舞蹈的「騷莎」(Salsa)間的多重族群身份角力,雖然為之稀釋,但像我這種中年觀眾又怎麼不對瘦身的可能性感到好奇。


袁廣鳴《預言》圖版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我一開始確實感到懷疑,「食物箴言」好看到抹去了當代生命政治意義下的身體脅迫(physical coercion)乃至潛在的歷史化張力,然而,如果說「食物箴言」提供的策略是一種必須要貼近自己的「誘惑」,當我們早已習慣用「緊」的態度看待這些公共議題,因而排除了對參與性創作必要的私密性,看似輕鬆以對的好看無意間卻正視了一條早被遺忘的禁忌,這個禁忌其來有自,我們或可比較90年代台灣當代藝術的「生猛」修辭在面對感性議題時所採取的誘惑策略。

在「食物箴言」中出現了兩件同樣以中式餐飲為對象、年代上橫跨廿年的作品,便十分適合進行這種比較:1994年王俊傑留學德國時期的《十三日羊肉小饅頭》,幾乎完美地體現諸如史書美所言「弱裔化」(minoritization)的族群文化景觀[3],藉著直指中式菜餚的戀物化(fetishization)奇觀,被賦予國族地位的食物採取的誘惑策略是自我異化為(西方)主體凝視下的慾望客體,誇大的視覺性與其說是「好看」,不如說是諷刺性的「生猛」,而中式餐飲的弱裔化無非指向某種被強加的集體記憶之形塑過程,但禁忌也由此而來,食物的感官性被限縮在國族身份議題的大框架之下;另一方面,廿年後,在華裔藝術家楊俊帶著自傳性的《飲、食、藝術、生意》中,藝術家細細描述了移民家庭第二代的私人生活,令人察覺的並非國族身份的焦慮,更多的是一種不斷位移的心理距離,楊俊唯一維持不變的是他的藝術家身份——儘管做生意必須在弱裔化的餐飲業形象與當代藝術間持續穿梭,誘惑卻總是來得即時且短暫,彷彿族群「根源性」的斷裂就是他的日常,如果說異化總是相對於固著的族群身份,這對楊俊來說當然不是問題。

當然,在一鬆一緊之間,照見的當然不只是藝術家各自的成長背景,「食物箴言」還難得地觸及了一種在台灣社會性的集體意識中總是私密卻也鮮活的觸情要素(affective elements),這當然有賴於——食物,早已成為在消費文化中的食物,它維持了某種「軟」的異國調性,因而得以誘使觀眾進入這場看似無害、實則刺穿了多重社會障蔽的視覺饗宴中——其中當然包括私密、弱裔化與誘惑,這些意義難以捕捉的詞彙有時反而讓我們看到另一種社會性真實。

另一方面,「食物箴言」之所以「難得」,也正是因為在台灣廿多年來的當代藝術展演歷程中,特別是在北美館近年來以偏「冷」的感覺主導的趨勢中[4],彰顯感官並迎向私密的大型策展確屬罕見,尤其,當我們的現代性教養總是將個體劃分為公共與私密兩端,而當代藝術又朝著社會性議題傾斜之時,「食物箴言」帶給我們的,或許就是一個不同於90年代的生猛,卻得以重拾感官,並讓個體得以再次顯現的契機。

 



[1] 在藝評書寫中,林宏璋曾以「在地的本土化」來詮釋這種誘惑策略:「我們可以觀察出台灣文化如何在全球化的權力架構中因應的文化策略。本土『化』這個在轉譯的意涵上往往點明了當代文化領域中模糊的疆界概念。而其所凸顯的在地文化性是一個處於邊陲地帶文化的既是生存又是誘惑的策略。它生存的策略是為了國際化要本土化,而誘惑的策略是在於一個邊陲的文化必須表現一個文化的他者(otherness)的姿態」,見林宏璋,《後當代藝術徵候:書寫於在地之上》,台北:典藏藝術家庭,2005,頁20。

[2] 該新聞稿為北美館寄發之電子檔,粗體標注為筆者所加。

[3] 見史書美,楊華慶譯,《視覺與認同:跨太平洋華語語系表述.呈現》(Visuality and Identity:Shinophone Articulations across the Pacific),台北:聯經,2014,頁89。

[4] 例如地下室的「台北美術獎」就很冷,雖為徵件展,卻也投射出外界之於美術館的某種品味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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