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見的生產:邱昭財的「光.體」
簡子傑 | 發表時間:2015/06/01 14:52 | 最後修訂時間:2015/07/03 18:09
評論的展演: 光・體-邱昭財個展
相較於從前那些觀眾碰了卻會「癱軟」下來的互動性雕塑,邱昭財最新的個展「光.體」不僅少了那種由於有意為之的曖昧所帶來的嘲弄感與笑意,取而代之的,卻是某種像是一翻兩瞪眼的黑暗,但並非情感或感性政治的那種肅穆黑暗,而是在一個雕塑展中卻讓你看不見任何物件的黑暗,之後我們會發現,黑暗中有幾點亮光,是幾個孤伶伶的發著微弱光亮的點,當眼睛終於習慣了黑暗而能巧妙避開展場其他觀眾時,我們試著往亮點靠近,卻才發現光點正以極緩慢的速度移動著,剛開始,你會以為是身體遭遇突如其來的黑暗而導致了暈眩,我們感受到的是自己身體的移動,而不是那些亮點。
在黑暗中的雕塑無非是由這些移動中的光點所構成,而光點之所以會移動,是因為那些或是鋪設於地板、或是自天花板懸吊而下、乃至從牆面延展出的「台座」,這些台座本身就是會動的機械裝置,它們是一系列改造自3D印表機的機械軸臂,邱昭財更動了這些原本就具有將虛擬造型轉換為實體之能力的機械,他將印字頭替換為小燈泡,並重新撰寫控制程式,就成為在黑暗中製造出「光.體」的框架。
圖版提供|邱昭財
藝術家試圖讓觀眾捕捉這些光點,憑藉它們在黑暗中的移動路徑以勾勒出雕塑被期待看見的各種量體——對於長期浸淫在雕塑創作的藝術家來說,經常需要透過各種機械來切削所需造形,這些光點可以視為這種製作經驗的主觀延伸——這種主觀性往返於電腦螢幕與機械工廠之間,儘管看似脫離了飽含手操作與身體經驗的工作室狀態,卻是當代雕塑最典型的賦形過程,但這並不是說數位化的製作程序就遮蔽了生產者與生產工具間的勞動關係,很可能剛好相反,藉著指出切削過程的不可見,一方面,邱昭財再神秘化了藝術家創作的古老技藝,但他何以將之神秘化,卻又是透過將生產過程直接暴露在「黑暗」中。
對邱昭財來說,觀看「光.體」的最理想方式,包含了看與知兩個不同層面,它們分別對應著眼睛與大腦,依照他自己的說法:「觀者的觀看過程及經驗是否觸及眼睛之後在腦海裡同步著建構的過程才是這個作品的主要概念」,[1]而這些理應在我們腦海中被建構出的造型,分別是圓錐、球體、三角錐體、圓柱體與立方體,這是一些帶有包浩斯意味的現代性—基本造形,就如同現代藝術史對於塞尚的經典詮釋,視覺藝術必須「化約」(reduce)至基本元素,才有助於普世性的現代主義—視覺語言的建造——然而,藝術家卻是將這種理應放在陽光下的普世性語言置入黑暗,讓我們看卻不見,或是,讓看與知的過程相分離,至少,對一般觀眾來說,那種得以在腦海中同步看與知的能力畢竟只屬於少數專業者,在「光.點」構成的現代造形元素之前,我們置身的黑暗洞穴或許還是摻雜了若干徒勞與某種情感或感性政治意義。
如同展訊上一開始沒來由的引言「有些物件它們正被創造,同時也正在消失」,當藝術家專注於作品的生產過程,那些經由機械切削的材料不僅經歷著創造,卻也正在失去它原有的某一部分,對於消失部分的關切的創作觀點無疑地向材料的一端靠攏;相較而言,在傳統的雕塑觀點中,面對材料的切削則往往意味著某種普世性的形式化過程,並且,為了讓形式成為審美活動的終點,材料若非被視而不見,或是如同極限主義般被看做它本身,並且在形式與物件的兩端游移;然而,邱昭財的「光.體」卻一反常態地朝向生產過程——材料與其加工——前進,這個在創作過程中呈現為他者般的畸零存有如今轉化為黑暗中的光點,它們既非純粹化的形式也不是現成的物件,而只是曖昧不明一如夜空中的星星閃爍,在恢復了生產過程的可被感受的能力的同時,還先提醒了我們關於看與知的分離。
這種分離除了讓深陷於消費端的我們對生產恍若未聞,也為觀眾與藝術家間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區隔,就這點來說,「光.體」那黑暗中點點光芒或可視為某種雙重隱喻:一方面,指向生產工具也就指向社會性底層的不可見,另一方面,卻也看做藝術家面對創作時的孤寂神態。
話說回來,即使我們並未按照藝術家理想中的觀看方式,那麼忠誠地試圖彌合看與知的距離,當我們僅是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與這些光點間的微弱互動,卻也提醒了我們所仰賴的視覺有多麼脆弱,正因為看不見所以亟欲去看,而「光.體」一展雖存在著上述概念化的思維內容,甚至它所提供的也僅是一些不可見的雕塑,但置身黑暗中的感知體驗卻終究不是概念化的描述所能窮盡,這是一個必須親臨現場感受它們的展覽,就這點來說,它又非常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