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__,你願意等多久? 葉名樺《一個人的美術館---寂靜敲門》與《十七年蟬》
樊香君 | 發表時間:2019/02/25 22:26 | 最後修訂時間:2019/02/27 15:20
評論的展演: 《十七年蟬》、《一個人的美術館---寂靜敲門》
有一種美是不奪人目光,卻非與世隔絕的,只是默默旋開一絲裂縫,退位,讓出空間容納當下所有意識。對我來說,葉名樺與她的作品是屬於這種。
我真正有機會看到葉名樺的現場作品其實只在2017年北師美術館《一個人的美術館---寂靜敲門》,曾以「放棄、懸置、創造」為當時乍現的經驗記下一筆,在往後思索身體經驗的方向中,北師美術館與葉名樺作品相遇的瞬間總會浮上心頭。那到底是什麼?她對於身體在時空中的處理,是一片迷人卻無法立馬指認的未知之地。直到近日間接看了去年松菸啟動計畫展演「無時鐘特區」,葉名樺的《十七年蟬》,那份迷人再上心頭,反覆咀嚼,發現那似乎是一種關於等待的質感,卻非消耗、徒勞、漫無目的虛無主義式等待。葉名樺處理人與物之間那條無形之流的時空運動,似乎一再指向「等待自身即是目的的等待」,瀰漫「願意等待未知的勇敢」質地。
在《一個人的美術館---寂靜敲門》經驗中,我其實沒有遇上葉名樺本人,而是聲音藝術家Mark van Tongeren。觀演旅途開始於巨大音場籠罩的地下一樓,暗室內掛著幾幅展示人體肌膚、毛孔等細部紋路的影像,人體、地下暗室、巨大音場,幾個元素描繪出一些壓迫感,此刻Mark van Tongeren與他的樂器聲音出現了。黑暗令人緊張也有些興奮,與這名突然出現的人類,始終保持距離,卻有個默契存在,知道他將引領我去往某方。此刻,等待與目的的距離,隱約確認。
於是當他消失後,即使對暗室音場有些上癮,想跟上的心情仍然急切。只是出了地下二樓,他人已不見蹤影。試圖尋找那名未曾謀「面」的聲音,卻迷上腳下一片雪白、靜謐、粉色光暈,更被落地窗外行道樹、車輛、水泥建築的衝突感震懾。遊晃於雪白中座落的劇院椅、物件之間,甚就是在地板打滾一陣後,專注與清晰降臨,忘記「前行、尋找、發現」等等念頭。此刻,等待自身即是創造性目的,確認。大約是在二樓耽誤太久,遠方傳來一陣窸窣聲,引領再度浮現。
以此「引領、放棄、懸置、創造」的路徑,在作品後續時間中反覆跳躍,所有等待自動上位又脫落,羽化成為具創造性當下,牽引時間與未知,在當下這一刻完成的同時繼續等待。這樣一種具有機運動的時間感,在「無時鐘特區」的《十七年蟬》也在葉名樺與自己之間、葉名樺與物件之間持續閃爍,且密度是更為高速反覆的。
晟的音樂的確為《十七年蟬》先佈下一片專注空間,於是當葉名樺從門板與繃緊的殘破布條中掙扎而出時,我毫不費力的關注到她身體與布條之間產生的張力、臉部肌膚、半閉的眼神、與半開的雙唇,重點倒不是她仿佛模擬蟬破繭的樣子,而是那份運動中溫柔掙扎的質感,願意等待,卻也在等待的當下自我完成的狀態,如黑洞般將觀看的意識收束收攏,同時在黑洞中產生沒有「時鐘時間」的覺察空間,呼應著展覽名稱「無時鐘特區」,在特區中只剩下等待與完成之間密度極高的時間質感。
圖版提供|松山文創園區 LAB 創意實驗室
陷入在她溫柔等待的質感中,一回神發現才剛破繭的蟬,怎又包裹著另一層折射奇異之光的織品,織品的塑膠質感與舞者律動交織出一種特殊的點狀皺褶節奏,很難想像剛才小掙扎的溫柔綿延,竟能看似衝突卻又和諧地相容。這和諧衝突感就像海岸邊同時存在著綿密、不穩定、具包覆性的海,卻也有著堅硬、穩定卻具衝撞質感的岩石,各種呼吸與質感交織一氣。
無論是從破繭到變身兩景之間如此無縫的專注力轉移,或者葉名樺等待與完成高密度來回的溫柔質感,似乎皆指向現實生活中藝術家的等待。「我是一個很常等待的人」,在一次非正式聊天中她說道,我們沒有繼續細聊現實中的她之於等待是怎麼一回事。但我不禁繼續推想的是,「等待」在她的創作脈絡中是怎麼一回事。從挪威的雪地經驗那份努力與放鬆、等待與達成之間,在《寂靜敲門》、《十七年蟬》的各種版本來回琢磨下,似乎以一種高密度的螺旋運動,讓等待本身指向的空缺,成為持續溫柔的動力質感,不為別的,等待本身即是目的。
她還說了「現在沒有想一直被看見」。難以想像在演出如此頻繁,各類展演爭奪曝光率的時代,亮眼優異的舞者葉名樺會這麼說。也可能是如此,那份不再欲求作為舞台中心的身心動力也就鬆開了,空間讓出來,便收納了更多他人的意識與想像進入。從《寂靜敲門》到《十七年蟬》各種版本,身體養成與技術上的拆卸自然是外顯的一層,但更為根本的,或許是因為作為展演目光焦點的主體退位,葉名樺與自己漸鬆開卻保持運動性的身心空間,讓所有感受與意識得以在其中交穿梭交織。最後也許就是為了___(未知/空白),所以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