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群的素描.橋洞的尺度:八德公有市場的《橋洞》展
龔卓軍 | 發表時間:2021/11/30 23:54 | 最後修訂時間:2021/12/01 23:33
評論的展演: 《橋洞》,八德公有市場
二十年前,陳芯宜導演2001年初出茅蘆、普受肯定的《我叫阿銘啦!》這部電影,遊民的主角之一張羽偉,就是住在橋洞裡。電影中出現的地下道、橋洞這些位於都市脈絡的「非地方」地帶,位於時間結構和空間權力關係的邊緣處所,透過魔幻寫實、夢境和不期然的邊緣人物相遇,也透過歌唱,顯示出台北都會中流動人口與畸零空間的「個性」──包括了這些空間的「蛻變與改變了當地族群與社會組成的人口移動。」(註1)在感嘆命運的歌聲裡,「洞」的結構普遍存在,在電影裡,「洞」有了個性。蔡明亮在更早之前,1998年的電影《洞》,就更直接地表現出都市公寓空間中,空虛靈魂漫渙其間的「洞」。在大雨之中,這部電影預言式地設定了一個很接近今日的場景:因為連續的大雨,整個城市爆發了某種傳染病,無力防護疫病的政府,於是要求疫區居民撤離。最後,剩下老電梯公寓樓上樓下一男(李康生)一女(楊貴媚),滯留在一幢猶如監獄的大樓裡,到處漏水,大雨未停,他們各自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沒有撤離,卻透過生活空間中越來越擴大神秘性的樓洞,在1950至60年代明星葛蘭的歌聲穿插下的歌舞幻夢中,試著探索著樓洞之外的出口。
「入夜後的八德市場,一攤攤熄了燈、關閉電源,有些拉下鐵門,有些只是簡單清空了檯面,攤商搖晃著手上的鑰匙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是每日道別的晚安曲,84歲的洪鏡秋是唯一的聽眾,以市場為家的日子到底過了幾年,早已模糊不清。」(註2)《洞》裡的葛蘭歌聲紅遍東南亞的時候,也就是八德市場洪鏡秋21歲從枋寮嫁來台北,開始在八德路這一帶原本的平和市場賣麵的時候。諶淑婷在「喵的打字房」部落格為八德市場身世書寫的文章〈從八德市場的過去說起--都市計畫和商圈興衰的常民生活史〉(註3),很生動地藉由少數「居住」在八德市場的老攤商人物,描繪出了八德市場在台北市都市計畫變遷中,在常民生活史裡面扮演的角色。這要從「八德路」的出現與「建國高架道路」的出現開始談起。
當時,現在的八德路在出現之前叫做中正路,「中正路自臺北第一酒廠(現華山藝文特區)轉為東北向,跨越縱貫鐵路,經中崙繼續往松山。直到民國59年,中正路被改名為忠孝路,中山南北路以西,定名為忠孝西路,以東則與本來的忠孝路合併,定名為忠孝東路。原本轉為東北向的路段,更名為八德路。」(註4)原來的八德路,則改為現在的四維路。接下來是建國南北路高架橋的興建。「民國66年,臺北市長林洋港決定以新台幣27億元徵購建國南北路的道路用地,拓寬後興建高架橋。」(註5)當時的平和市場攤商,於是被安置到隔年設立、甚至有所擴大的「渭水臨時市場」。民國71年,建國高架橋漸次通車。74年,市場攤商們遷移回原地,命名為八德市場。八德公有市場這個名字,至今已歷36年。若從平和市場開始算起,其間經歷的都市規畫與蛻變更新,更是超過了60年。
三四十年來,不論是路過橋洞之上、只能快速通過的建國高架道路,或者是行經建國南北路與八德路口地面交叉的道路或迴轉道,我們在大部分的時間裡,只是暫時經過。在八德市場的不遠處,縱使附近出現了華山藝文特區、建國啤酒廠、忠泰美術館、C-Lab空總當代文化實驗場,洗車場、計程車休憩站、停車場,我們大多時候是在這些「非地方」的空間中工作,而不是生活住居於這個區域的人口。在建國高架橋風景中縈繞不散的歷史聯繫,可能正在被美化、去社會化與進一步人工化,甚至是建設公司毫不掩飾、燈火輝煌的在建國北路面向高架道路的車陣高舉招牌「XX大千、豪宅之美」、「鐫萃」展示,也只是在提醒我們,日常生活中,我們正隨著高架道路與路面交流道進入外環道路,我們也正在隨著這些道路系統進出在高速公路、高鐵、捷運與其他的快速道路,我們一直在繞開八德市場,一直在遠離八德市場這個橋洞。
《橋洞》展經歷過了疫情,終於在11月27日晚間,席開十桌,邀請了在市場營業已超過45年的「昆山海產熱炒100」的攤商,請他們準備了酒席菜餚,把原本預備要在市場熱炒做系列駐唱的「藝術家賴威宇」組合的藍調歌手與樂手請來,緊鄰著人行道上的「福德正神祠」與市場疫情後入口的小塊地方,熱熱鬧鬧地召請藝術家和攤商友人們同樂,展開了橋洞下的共食共享社交計畫。相對著這個入口,市場的另一頭,藉由南半區被四道封存的矽酸鈣板牆所形成的甬道,甬道底部正放映著「法咪咪」的《Charlie的叭叭洗澎澎》這支帶有潮流Rap律動感十足的MV洗腦歌曲,把隔牆鄰接的計程車休息站,透過一位年輕計程車司機載著歌手們在高架橋上、多個城市地點與洗車廠的流動影像剪接,將觀眾帶入計程車司機與乘客的詼諧心情之中。這種共食、共享、共歌、共舞的臨時空間歡樂氛圍,把觀眾引入了一種現存空間脈絡與虛構想像的強烈對話之中。譬如,「法咪咪」拼貼音樂影像的甬道底部周邊牆面上,就貼著一張褪色發縐的小招貼告示,上面寫著:「此桶子專門放雞油、雞湯,請勿放廚餘。謝謝合作。」沒有署名,沒有日期,左側還有釘在牆面上的一串鐵鏈和鏈上有一個鎖頭。感覺上不是策展與佈展團隊刻意所為,但是卻與整個「法咪咪」的歌詞和音像場域形成了一種共振對話。
除了往計程車休息站延伸之外,我跟著挪威卑爾根建築學校(BAS)歸國的策展人之一姜秉汎,往建國北路橋洞下的停車場O區行走,他解釋著「1:1都市素描工作坊」(1:1 Sketch Workshop)的操作方法與理念。基本上,就是尋找都市既有空間的縫隙,利用不同尺度的空隙,置入某些個性單元,讓生活其間的居民與使用者,重新發現與既有空間對話的可能性。我在這一區,除了發現藝術家滕孟哲利用藍色碎水泥小塊,指出橋洞下的邊側水線外,他也利用普通的綁紮塑膠尼龍繩,圈圍起道路邊界附近的盆栽與橋洞牆面之間的奇異距離。梁懷志則是在前期工作坊時,用發亮的圓形膠帶,插入了橋洞下某根樑柱與橋體之間的接榫縫隙中。前期的工作坊過程中,也有藝術家在人行道上,用簡易的膠帶,黏貼了某種團員在橋洞周遭環境中發現的空間模式。這種「1:1都市素描」的方法實踐,不僅展現在《橋洞》面對八德市場的陳舊市場空間邏輯中,讓觀眾處處有發現新天地的驚喜,同時也進一步讓整個《橋洞》的展覽不僅僅是視覺物件的呈現,觀眾還隨時可以自行探索這個狹長的都市暗黑地帶,把進食、社交、睡眠、生產、清潔、信仰等不同主題,利用「The Case」的方形鋁框,玩味藝術家探索所得的主題。譬如:「清潔」系列,就回應了橋洞往北,延伸到中山清潔隊長安分隊在建國北路高架橋洞下的日常作息與都市清潔主題。八德路人行道、市場入口處的辦桌主舞台C1區與對面C2區,超過十位年輕藝術家、樂手與設計者,分別用八德市場習慣採用的的廣告招牌鋁框Case,回應著「睡眠」、「信仰」、「社交」、「生產」這些日常發生在市場周遭的現象,同時,C1與C2區特別採用舊式竹構造加鋁浪板的展示空間材料,適切的尺度,也代表策展團隊對常民空間構造的研究成果。
六個計畫型的創作,是《橋洞》計畫的重點。洪芷寧的《衛生的冬暖夏涼》,點亮了灑掃衛生工具角落的轉化氛圍,把原本不起眼的垃圾桶、掃帚、畚箕、紙箱、水龍頭等物件,佈置成一個可以對話過去在學校外掃區經驗的交流空間,用「悶悶的嗎」這樣的句子,引起駐足者在這個轉角空間的分享話題;姜秉汎與黃渝晴的《美美的國度》則邀請了美甲師,針對市場橋洞隱蔽空間中,一個曾經接受計程車司機接濟與打零工的男子故事為索引(是不是很接近《我叫阿銘啦!》的母題!),在美甲師與顧客交流的過程中,一方面讓這個故事流傳下去,一方面也做為美甲師創作物件的敘事材料。這個美甲空間同時也展示了橋洞周邊單元空間的秘密通道,每個單元空間都有一個通往天花板上方,更隱密的生活空間的木梯。
張碩尹和鄭先喻的《她與你與她的戀愛》指向了已不復存在的光華橋電子商場經驗,因而設置了一個線上美少女養成遊戲的限制級放映間,運用LED智能旋屏,塑造了一個九○年代成人遊戲的御宅空間,最終設定,是用手機將「絢瀨同學」下載,然後單人與遊戲系統進行互動。有趣的是,我進入漆黑的觀看空間中,角色台詞從親密的一個純愛對話,漸漸轉至掌控式手淫指示、甚至暴力式的要求自我掌嘴後,這個遊戲的科技/動漫/情慾文化想像,反而讓這個橋洞秘境出現了一種不合時宜的尺度與懷舊的眩暈感;梁懷志與滕孟哲的《建八隱園》計畫,面對周遭的豪宅建案與橋洞居住空間的狹隘懸置,對空間商品化具有強烈的諷刺與批判性,空間「生產」的尺度,透過商品化陳設視覺輸出、數位化線條圖像與抽象化物件的拼合展示,紅色長條布旗上各種西方文化精英的警句,對比著南北向從早到晚永不停歇的平面車流,展現出任何周遭美術館不可能有的極度嘲諷。然而,低度的媒體聲量,讓這個《建八隱園》計畫不可能像2019年崔廣宇在空總展出虛構現實的「超級進化:台北超級雙峰生態文化園區開發案」那樣,成為一個當時媒體的「事件」,這是否也因為《橋洞》計畫的社會參與立基點,仍然執守著八德市場使用攤商的生活訴求和本即有限的計畫預算,因此不可能採取一種上升衝突的政治行動所致?最後一個計畫,是莊翔晴的《秘密通道》,藝術家設置了一口箱子和一支梯子,箱子和梯子在反射鏡面與光折射的尺度下,形成了無限往內延伸的黑洞空間效果,這是一個虛像的「洞」,呼應著市場內走道邊永遠堆放著許多莫名的瓦楞紙箱,以及市場攤商不言明的周邊單元空間天花板往上的隱密起居間。負責「橋洞論壇共同策劃」的藝術家張雅筑,就曾經利用橋洞的一個周邊單元,改造為一個她的睡眠起居空間,這個睡眠起居空間有拉簾,但是在拉簾尚未拉上閤起之時,在對面的人行道與路過車輛上,是可以看到這個單元的上方,其實就是一個像鴿籠一般的、高度無法容人站立的狹隘睡眠夾層。
然而,一切是如此冷酷,這些年輕藝術家和設計者對都市空間寄予的強烈諷刺和批判,在上方、左側、右側皆包圍著高速車流的八德市場周遭,除了原本的使用者與攤商(住民)之外,在無人知曉的冬夜清晨中悄悄展開、又悄悄流逝。「若說地方(lieu)的定義是具歸屬感、包含人際關係具擁有歷史性,那麼一個不具歸屬感,沒有人際關係亦非歷史性的空間,便可定義為非地方(non-lieux)。」(註6)人類學家馬克.歐傑(Marc Augé)在他的《非地方:超現代性人類學導論》一書中,如此定義「地方」與「非地方」。他假設「非地方」是由「超現代性」所生產的空間場所,譬如:建國南北路高架橋的行車路面,附近銀行的提款機、販賣機,路過、暫用、曇花一現、過眼即忘的載體,它們本來沒有編目、沒有分類、不是記憶之地、不是人類學之地、也沒有確切和特定的位置。橋洞原本應該也是類似這樣的「非地方」。建國南北路高架橋原本已抹平了平和市場、渭水臨時市場一次。後續把這些傳統市場安置在橋洞中,無異像是把它們擦拭掉,然後重寫一次。
三十多年了,八德市場似乎並沒有完成被消化成為「非地方」。攤商與居民的記憶,與沒有記憶的快速道路的路面摩擦聲、與汽車移動式座艙、與大型連鎖商店與量販店、與都市計畫中量化的尺度、與容積率面積體積與距離之間的簡單換算過程,無止無盡地搏鬥著。八德市場似乎不想變成單純的物理空間,而掙扎著想要成為有記憶、有經驗、有故事、有個性的「地方」,它似乎要證明瑟鐸(Michel de Certeau)的「實踐之地」和「能動者交會之處」。如同「場外 Off-Site」的策展人鍾婕敏和姜秉汎帶領著有建築、設計、藝術背景的團隊,要將「日常生活脈絡中的創造」和「實踐的藝術」做為「場外Off-Site策展團隊」四年來長期關注八德市場的美學準則,企圖在最致命、最具摧毀性的都市計畫公文執行之前,將八德市場的「地方性」和原本快速道路橋洞的「非地方性」,用一種1:1的比例,給予整個市場的記憶與生態一種前所未有的「都市素描」式的藝術介入表現。即便所有的隙縫都進水,即便所有的隙縫都是冷冰冰的,這些藝術介入仍然不吝將觀察所得,用新的尺度,加以轉化表現。六個計畫中的《Charlie的叭叭洗澎澎》彷如在重複著孩提時代的無名歡樂玩鬧經驗,也就是,在一個地方,深深地浸入其中,成為他者,然後走到世界的另一邊去。
我曾經在日本青森著名的傳統漁市場「Auga新鮮市場」,體驗到穿越市區空間、進入這個位於現代大樓地下樓傳統市場的舞踏展演。這個市場仍保有傳統祭儀的公共空間,在市場的通道與中央空間的設計上,都可以看到公有市場與市民共食生活中,仍然保留了共同信仰的空間向度,甚至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轉化,因此才會有當代舞踏展演的出現。正因為如此,我對於11月27日國際論壇的葡萄牙講者,策展人Mariana Pestana運用「共食」(commensality)的概念,間接指涉八德市場支撐起的「共食」流動社群,印象深刻。她認為,這個宇宙,從人的腸道中的細菌到日常食物中醱酵麵包中的酵母菌,無一不涉入了共食之流群。用細菌的尺度來看,八德市場不過是放大了尺度的共食社群,攤商們也提供著都市流動群體的共食條件,只不過在今天的都市計畫中,這些面對面、臉對臉、可以相互接觸的共食狀態失去了快速消費的商品價值,而即將要面對排除細菌的「非地方」的侵蝕,即將要轉換為可以更快速消費的空間商品單元。不過,這些傳統市場提供的共生與共食關係,至少創造了六十年以上的「關係聯結」與「歷史敘事」,它們雖然可能被消滅,成為抽象面積單位的非歷史空間,但藝術與社會設計的力量,在《橋洞》的展覽中,卻提取出了特異的行走、移動、停駐與聯結的路徑,讓人類與他們所生活於其間的橋洞中各種尺度的角落與空間,共同生產出屬於他們的對話、記憶與故事。在資本世的巨量車流下,在暗黑破落的橋洞共食空間之中,我們共同信仰的價值究竟是什麼?年輕世代的《橋洞》藝術家告訴我們,即使只存在建國南北路高架橋接榫的橋洞中,即使只有那麼短短的最後幾年,當羊肉爐有了與藍調音樂的相遇,當藝術家團體走路草農/藝團那個「你是我的菜」的攤商招牌還掛在攤位上方,當思想家和文學家的金言警句還在建國南北路交接處的《建八隱園》虛擬建案的路邊紅旗飄動,當「昆山海產熱炒100」還能在土地公祠前面為策展團隊辦個十桌讓年輕人共食時,八德市場就有可能繼續抵抗橋洞成為純粹「非地方」、創造橋洞成為一種「特異地方」的力量,在未來,這股力量或許足以讓橋洞重新成為一個留下都市「地方」記憶的事件。
註1:馬克.歐傑(Marc Augé),《非地方:超現代性人類學導論》,陳文瑤譯,台北:田園城市,頁78。
註2:諶淑婷,〈從八德市場的過去說起--都市計畫和商圈興衰的常民生活史〉,「喵的打字房」部落格。http://cclitier.blogspot.com/2016/10/blog-post_29.html
註3:同上。
註4:同上。
註5:同上。
註6:馬克.歐傑(Marc Augé),《非地方:超現代性人類學導論》,陳文瑤譯,台北:田園城市,頁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