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自我偶像化的祭典----無垢舞蹈劇場的《潮》
郭強生 | 發表時間:2017/03/21 06:23 | 最後修訂時間:2017/03/21 15:39
評論的展演: 2017TIFA 無垢舞蹈劇場《潮》
看完無垢舞蹈劇場的新作《潮》,感覺到的不是潮湧的綿延無盡,反而是一種令人不耐的潮濕。
這是一齣編舞者始終無法下定決心要往何處去的浮躁之作,始終猶疑徘徊在史詩敘事還是見微知著的美學矛盾中,究竟是要極度節制,還是要激情壯觀?是抽象的抑或是描摩的?甚至於,對於這個舞台是屬於舞者的,還是編舞者的,都出現了無法自圓其說的拉扯。
也許,整齣舞在開場的那一刻其實就已經結束了。一切的元素已裝置擺好,祭壇、白幡、香燭,之後的過程並不重要,唯一尚缺的就是藝術家上台,接受頂禮膜拜式的獻花,以及排列成行的僧徒手捧明燈向教主躬身致敬。一旁還有全身層層紗批的西天聖母,背景揚起的是《心經》唱誦。
如果一切到最後可以用如此具象且直白的方式總結,又豈需長達兩個小時的故弄玄虛?
《潮》還呈現了一個罕見的奇觀,那就是徹底讓舞者在舞蹈中消失,最後舞台上唯一的主角就是編舞者的意志,要讓觀眾不可忽視她是作品唯一的靈魂。吳明璟的天旋地轉甩髮舞長達近半個小時,它的震撼效果其實早在第十五分鐘時已讓觀眾嘆為觀止,接下來的十五分鐘,除了讓我們看到編舞者向觀眾展示她的意志貫徹之外,舞者的狀況已與電動馬達無異。
舞者的力竭,傳達的究竟是舞者的挑戰極限?還是舞者的自主性被摧毀?
整齣舞作動用了十七位舞者,但絕大部份的時間裡,舞者都像青苔一樣緩慢爬移。這種「動如不動」的身體操演,最佳的典範便是能劇的伶人,但觀眾並不是為了看他的緩慢,而是為了感受他完整的身體向度與力度。但是在《潮》中,舞者沒有這個機會,他/她們能表現的身體只限於半躬垂頭,然後以團體進香般排隊前行。這樣的「緩」到頭來變成完全機械式的,壓抑與去人性化的,而缺乏藝術應具有的開放性與神秘性。
整齣舞作可分為五段,但彼此間卻不見概念的呼應或翻轉,除了緩慢是共同的特徵之外。(喔對了,還有那些芒草)五段中最失敗的一段就是戰士舞,男舞者的服裝太過於劇場化,嶄新華麗之餘看不出特別的人文脈絡或符號意涵,而他們手執的芒草卻又是象徵寫意的,而舞陣的編排卻又直指台灣原住民的傳統。隨著鼓聲咚咚,舞者的動作也像是武打招式的分解動作。(還記得在戒嚴時代國慶晚會上常出現的大會舞與莒拳表演嗎?)更不用說,這段舞蹈突然有了故事性,與其它幾段的去敘事與反寫實明顯不同調。
最後一段舞蹈彷彿充滿了某種神聖的儀式性,但是《心經》的唱誦出現便讓這一切從形而上一下掉進了形而下對「相」的執迷。整齣舞蹈最後要搬出佛陀菩薩,不但沒有一種感召力道,反像是對觀眾的一種恫嚇。舞台突然就成了藝術家的道場,與其說這是編舞者的大愛,不如說是洩露了她防衛機制的啟動。誰能對佛法有異義?誰敢在神明面前造口業?自我的偶像化,至此已表露無遺。
意念先行是《潮》最大的致命傷,如何將那些不難被指認出的表演理論賦予血肉,尚需時間去琢磨與沉澱。TIFA 向來是國內表演藝術的盛會,每年國內受邀特約的製作,都給人一種倉促鬆疏的印象,嚴格說來這是非戰之罪。任何一個大型的劇場作品,都必經過長期的排練,甚至先於小型城市巡迴,一次一次從實務心得中修正。但在國內缺乏這樣練兵的環境,總排往往就是首演,《潮》似乎也是這樣的情況下急就章拼湊出來的製作。
圖版提供|國家兩廳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