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垢舞蹈劇場「潮」
林于竝 | 發表時間:2017/03/15 10:50 | 最後修訂時間:2017/03/21 12:12
評論的展演: 2017TIFA 無垢舞蹈劇場《潮》
圖版提供|國家兩廳院
一、肉體之聲
一片無垢的白絹覆蓋了整個舞台,舞者解開頭髮,以獨特的韻律搖擺身體,帶動著等身的頭髮甩向地面 。來自全身的力道讓頭髮像鞭子般拍擊地面,之後,這個動作源源不斷地持續著。同一的動作,頭尾連貫,就在它被發動之後,彷彿沒有盡頭般持續著。這絕不是個舒服的動作,每次的鞭打都是對自己酷刑。偶而舞者似乎顯露體能的極限,或者是因為暈眩,她伸手抓向地面,在無垢的白布上留下爪痕的皺摺,但隨即再度啟動身體,延續另一波的甩動。
這是一個孤立的動作,關於這個動作的意義與目的並沒有任何說明,這個動作不源自上一個動作,也不會延伸前往一個動作,只是的單純的反覆。動作的動能來自屬於舞者個人的,無法為外人理解的衝動,被持續約莫30分鐘。如果這個動作帶有強烈的神聖性的話,那絕非源自共同體的集體意識,而是個人的自我儀式。在無數的鞭打之後,舞者的動作化作一聲淒厲的喊叫,撕裂白色無垢的空間,這是整個舞作最令人驚心動魄的時刻。
基本上,舞蹈成立於,明明舞者是可以說話的,可是卻放棄語言的使用,以此為前提所進行的身體表述。因此,舞蹈的語彙,並非身體姿勢的延伸,不是對於日常生活身體表達的模擬,更不是使用肢體對於語言概念進行翻譯,而是建構在人類對於所擁有的語言能力的不使用之上。因此,儘管舞蹈仍然是一種表達行為,但是,它不是所表達的那個什麼,而是存在於理性語言與生物性的身體之間的中間地帶。舞蹈的身體總是內涵著一個巨大的沈默,這個沈默來自對於人類語言表述能力的刻意懸置。也因為這個理由,舞蹈比語言所能表達的更為巨大。林麗珍透過舞者的個人儀式,將舞蹈的身體化做一聲叫喊,那聲叫喊並非情感的衝動,或者任何情緒的發洩,也不是人在情境之下可被指認的內在情感,他比任何可以描繪的更加多元且完整,那個聲音無法被還原成為意義,它是活生生的「肉體之聲」,是舞蹈本身。林麗珍的這段獨舞讓舞蹈沈默的身體重新獲得了聲音。
圖版提供|國家兩廳院
二、脫力、微速與植物性的時間
之後,一段「儀式」的場景在舞台上緩緩展開。半裸的女舞者踏在白絹鋪成的步道上微速步行,來到舞台中央與男舞者展開一場交媾之舞。旁邊一群手拿長梗芒草,屈膝前進的舞者們以更緩慢的速度移動,環伺這這場性愛的交媾。奇妙的是,這場激烈的性交歡竟然並未令在場的觀眾覺得尷尬,原因不是祭典的儀式將個體性愛的愉悅置入種族大生命的洪流之中,藉此神聖化了性愛,而是因為我們所目睹的,並非男歡女愛, 而是植物做為性器官的花朵。支配著林麗珍舞台的,是植物性的時間。
日本能樂的始祖世阿彌將演員表演成立的那個瞬間稱為「花」。花所以綻開並非來自花的意志,演員備妥他的技藝,當季節來到,氣候、溫度、濕度等一切條件具足,花自然會綻放。能劇的表演者將身體視為樹幹,足部是向下深扎的樹根,因此必須扎實,而手是迎風搖曳的枝葉,因此必須柔軟,而表演就是開出的花朵。表演是綻放在演員生命史上的花朵,能劇是流淌在舞台上植物性的時間。
現代舞等西方舞蹈的身體,舞者的肌肉是身體功能的一部分,隨時備妥身體行為的可能。但是,無垢的舞者卻不同,他們半蹲的身體,肩膀與手脫力下垂,肌肉呈現不功能的狀態,身體彷彿因結實纍纍而下垂的稻穗般,在自身的重力當中失去自身的形體。林麗珍的舞台,與其說是「儀式」,倒不如說是植物性的時間。舞者在舞台上微速移動,是枝葉的成長過程,是花的開闔,舞台雖然存在一個中心點,但是空間卻是非階級性的。所有舞者的動作相互關聯,在整體當中展開。植物的隱喻,讓我們在舞台上看見舞者的生命本身,這是表演藝術最珍貴的部分。
三、 在祭祀不可能時代當中的肉體神殿
但是,「植物性的時間」在第三段舞蹈裡出現破綻。男性舞者在激烈的踏地的動作當中分裂成兩個族群相互抗衡,最後在儀式當中處決一位犧牲者。舞台上表演了赤裸裸的暴力,這是台灣政治的隱喻,也是人類命運的寓言。這段舞作傳達了明確的訊息,同時也破壞了「植物性的時間」。我們看到的,是舞者對於儀式的模擬,而非儀式性本身。而原本在前兩段舞作當中,舞者藉由放逐自身的生命所換取的生命展現,在此又被類似儀式的生命治理所淹沒。
『潮』的舞台被安置了一個神聖的空間,周圍滿佈燭火與供物。儀式,以共同體的集體宗教想像力為前提,但是,在空虛的現代劇場當中,神明有可能降臨這個神壇嗎?現代人所面臨的,是共同體的崩壞,而在新自由主義當道的今日,職場、家族、友人等所有的關係更面臨解組,在這儀式已經成為不可能的時代,世俗宗教也許是個另外的啟示。世俗宗教以共同體的崩壞為前提,在神的缺席當中,以自己的肉體為神殿,藉由剝除世俗的假面,對於自身靈魂的深處進行探索。這正是『潮』這個舞作當中,吳明璟的獨舞最令人動容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