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舞團《不‧在場》
林于竝 | 發表時間:2017/05/10 10:31 | 最後修訂時間:2017/05/16 17:22
評論的展演: 稻草人舞團《不‧在場》
時間:2017年4月30日
地點:台南市「台南老爺行旅」
圖版提供:稻草人舞團
攝影:劉人豪
稻草人舞團的「浸潤房間特定場域」的舞蹈作品《不‧在場》,演出場地選定在「台南老爺行旅」的客房裡面。台南老爺行旅位於大型購物中心當中。觀眾在完成報到手續後,手腕被戴上有顏色的識別手環,集體帶隊前往樓上客房樓層。走出電梯,出口前的空間被用類似尼龍繩圈圍成半透明帷幕,以及旅行箱所構成的裝置藝術作品,音樂響起,兩位盛裝的女性舞者穿梭在裡面展開第一段舞蹈。之後,每場限定24名的觀眾依照手環顏色被分為三組,在舞團人員的指引之下走進客房樓層既深又長的走廊,列隊等待進場。面對緊閉的旅館客房房門,心裏某種窺探的期待突然油然而生。在一聲清脆的鈴響之下,引導者打開房門,觀眾分別進入三個房間。我進入的第一個房間,一間十分普通的旅館房間,白色的床包、棉被、床頭櫃、檯燈與浴室。觀眾圍繞著床坐下,床上的一個女人正熟睡著。某種無調性的音樂響起,四周牆壁投影出眼睛的影像,巨大的眼睛不斷地眨動著。床上穿這睡衣的女人,彷彿夢靨般輾轉反側,之後突然坐起,眼球以驚人的速度轉動著,讓人分不清楚是她做了惡夢,還是她就是那個夢靨本身。最後她起身離開床,在床上留下了自己的殘影,讓自己像彗星般往牆上墜落,此時的動作開始清楚展現現代舞的語彙與技巧,這是一段密室裡的舞蹈。
在舞蹈結束後觀眾離開房間,與剛剛一樣在長廊裡列隊等待。在鈴響之後進入第二個房間。這是一間貼滿白色紙張的房間,沒有床、棉被、桌子等任何旅館的陳設,只有白色紙張完全的覆蓋。一位身穿黑色西裝的舞者不斷在紙上寫字,書寫的動作逐漸擴大成舞蹈。舞者舞動著,翻滾穿梭在白色紙張之間。舞者打開一個旅行箱,裡面很意外地出現一位帶著白色面具的舞者,兩人彷彿鏡子般動作相互對應,一開始彷彿是愛撫,之後動作越來越激烈,最後在激烈的爭鬥當中原先的舞者被奪去衣服,被戴上面具,裝入了箱子裡面,後者穿上前者的衣服,完成了百分百的置換。
第三個房間的裝置更加徹底。由天花板垂落到地板的纖維布條密佈整個房間(曾啟庭的纖維裝置藝術作品),高密度的纖維讓人窒礙難行,觀眾彷彿在死海裡面潛水般用手撥開纖維的海草前進,最後掙扎來到一堵牆的面前。牆上有數個高度不一的長方形的洞,觀眾透過洞往裡面窺探。裡面一位男舞者在狹窄的空間裡面舞蹈,舞者坐在椅子上,分裂的身體抽搐、經攣而逐漸失控,因為洞的高度,觀眾以不自然、不舒適的身體狀態觀看,彷彿與舞者受苦的身體相呼應。洞的尺寸使得觀眾始終無法窺見舞者身體的全貌,舞者的身體與動作被切割成為不連續的局部。在舞蹈結束之後,觀眾被引導來到窗邊,當窗簾被拉開時,我們看到旅館建築的另一端的露台上,兩位身穿LED燈服裝的舞者,無聲無息地、愉悅地在遠處跳舞。視野從侷促壓抑的方形小洞,突然轉換到開闊的遠眺,這剎那令人感覺到解放的無限喜悅。
《不‧在場》建構了一個特殊的空間經驗,透過舞蹈、視覺裝置藝術、聲音裝置等,讓觀眾意識到旅館這個異質性的空間,以及在這空間當中的特殊經驗。旅館的客房是個私密的空間,旅客穿過大廳、咖啡廳、走過迴廊,拿出房卡,推開房門,脫下衣物,坐在床上,這是由公共空間逐漸進入一個私密領域的過程。旅館雖然提供旅客一個晚上的安眠,但是卻不是真正的家,而是遠離自我空間的「另外的空間」,如借用傅柯所說的,旅館是面對旅行這個「異質的時間」所展開的「異質的空間」。《不‧在場》這個作品首先是建立在對於「旅館」這個異質空間的重新調度之上。在舞團工作人員的「引導」之下,觀眾進入了旅館的客房裡面,演出透過「前台」的引導工作,創造一個由開放和封閉所組成的系統。工作人員的引導讓「表演」的場地不像是其他的公共場域允許任何人自由進出,而是創造觀眾處在被選擇(例如分組)的狀態,以及必須配合的各種狀況(例如被迫以各種姿勢觀看),而這種由開放和封閉所組成的系統讓觀眾的經驗具有淨化與儀式的特質。觀眾透過這種特異性的空間,有如傅柯「鏡子」的比喻一般,獲得一種「在自己不在場的地方看見了自己」的可能。
《不‧在場》是一個集體創作的作品,編舞家羅文瑾、光雕動畫徐志銘、纖維裝置藝術曾啟庭、視覺裝置羅文君、聲音藝術陳明澤,他們各自從不同的領域出發,交會在「旅館」的空間裡。但是,舞蹈的表現性仍然佔據最中心的位置。《不‧在場》的舞者基本上以現代舞的技巧與語彙為主。《不‧在場》的舞蹈基本上設定了一個壓抑與虛偽的外部社會,以及孤獨、不被了解的人的「內面性」。而舞蹈是人的「內面性」不斷朝向作為外部的社會進行「表出」的行為。在某些片段當中,舞者強大的情感與身體的表現能力讓旅館的空間成為「內面性的表出空間」,當舞蹈的身體行為行使了強大的記號的指涉作用時,舞蹈本身成為觀眾意識的焦點,而所有的裝置藝術、影像與聲音雕塑都倒退成為背景,此時,舞蹈本身宣稱自己為藝術作品,在這種情況下,原本旅館自身強烈的空間性格突然消失,成為了容納藝術作品而存在的虛無的空間,提供舞蹈被觀看的中性的「黑盒子」。
無論如何,《不‧在場》是個舞蹈作品,一個在旅館這個特殊空間當中展開的舞蹈作品,只不過,空間與裝置藝術調度了觀眾與舞蹈之間的關係,在「觸摸可能」的,觀眾與舞者的緊張關係之下,創造出一個更有延展性,觀看舞蹈新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