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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看見我正在跳舞嗎?──關於林欣怡的《復活‧餘地》

郭亮廷

評論的展演: 林欣怡個展《復活‧餘地》

<高俊宏 I >, 2014, 15'25" 高解析/彩色、黑白

時間:2014/03/01 ~ 2014/03/30
地點:誠品畫廊
圖版提供:誠品畫廊

  在龔卓軍策劃的「餘地檔案研究室」裡,有五段關於秦Kanoko的紀錄片。片中提到,日本舞踏宗師土方巽晚年已不再演出,有人問他:「你為什麼不跳舞了呢?」他反問:「你沒看見我正在跳舞嗎?」大師的回話有如禪門公案,秦Kanoko的參法是:舞踏不只是藝術的形式,而是生命的形式;舞踏創作的不是作品,而是存在。這話說得並不玄,我們從小就聽說過梵谷割掉了耳朵,知道藝術作品經常令人看不懂,藝術家的人生也經常過得不正常。但是接下來的問題就難辦了:如何呈現這異常的生命?這既非作品、也不能說非關作品的情境?這既不在創作、也不是沒在創作的存在狀態?這既不是跳舞、也不是不跳舞的、最晦暗的暗黑舞踏?

  換個問法,就是龔卓軍透過藝術家的田野調查計畫,所提出的續問:如何記錄藝術家的感知和勞動,也就是建立藝術工作、而不只是藝術創作的檔案?眼前這片藝術工作的田野上,林立著上述這許多「既不是…也不是…」的雙重否定,但否定並不是禁令,如果有辦法將這些「不是」扭轉為「是」,否定就是創造的動力,記錄亦為創造。記錄藝術工作者要求的是再創造的紀錄片,所以林欣怡拍攝陳界仁、高俊宏、倪祥、龔卓軍,既不是側拍他們的創作,也不是跟拍他們的日常生活,而是像她的展覽名稱所宣示的,《復活‧餘地》,她沿著諸多「不是」所設下的限制,探勘一塊任何否定性都再也無法否認的餘地,讓所有被逼到死角的,在那裡全部復活。

  弔詭的是,現場七段影片中,反覆出現的是死亡的意象,是「復死」。例如倪祥像屠夫一般,以鐵勾牽一塊豬肉在乾涸的土地上拖行,或是高俊宏像一名拾骨者,將骨頭在沙灘上排列成蜿蜒的路徑。更不用說登山狂高俊宏的那句大哉問:「人們隻身入山,若不為求死,所為何來?」拖肉、拾骨、登山,我們看到藝術家都在做些什麼,但不是在做作品,不是在過生活,更像在過生死,某種從生命過渡到死亡的儀式行為。想想,以創作為生,難道不正是與死亡為伍嗎?說得實際一點,藝術家工作過量又沒有社會保障,工殤過勞死只能算你活該;說得浪漫一些,我們常常把創作比喻為獲得新生,也就是「復活」,那麼創作的另外一面的確就是一遍又一遍的經歷死亡。藝術在現實和象徵層次都是自殺。眾所周知,自殺幾乎是藝術家的典型死法,但是林欣怡並沒有把藝術家典範化、聖像化,她不是在寫台灣藝術史的英烈千秋,而是透過儀式性的行為把他們幽靈化,變成復活又復死的老鬼。

  這樣看來,林欣怡的紀錄影像很少拍到藝術家的正面,我們很容易覺得這是挑戰了紀錄片的傳統,其實不只如此。更貼切的說法,應該是她把藝術家的紀錄片,拍成了幽靈的檔案。例如倪祥一盞盞熄滅菜市場的燈,或是高俊宏走向夜間的大海,這些以慢動作播放的段落,不是讓我們看見藝術家,而是看見他們正在消失,他們像鬼影一樣融化成黑暗。至於陳界仁和龔卓軍,更是連本人都沒在影片裡出現過,從頭到尾只聽見沙啞的聲音,敘述著遺照裡的亡者有一天都回來了、嘉義老家被夷平為停車場等等,說是鬼故事亦不為過。藝術家總是在昏暗中若隱若現,就像誰也說不準鬼長什麼樣子。

  然而,幽靈化不只是一種建檔的創意,更根本的是對檔案匱乏的台灣藝術史、甚至是台灣歷史的沉思,這部分便和「餘地」有關。我們看到,影片中的地理意象,很多是鏡頭跟著藝術家一起四處閒逛、一起晃出來的,他們一邊訴說著個人的生命史或是國史,鏡頭一邊帶到的經常是杳無人煙的地帶。於是,當陳界仁談到,歷史不應該被化約成過去式,因為歷史會以殘跡的形式存留在我們每個人身上,歷史是縱深,也是眾生,畫面呈現的是高架橋底下雜草叢生,混雜著住宅、廠房、溪流、淤泥、工業文明和自然野生的地理景觀;或是高俊宏說,山裡那些無主的廢墟,象徵了無主的歷史,例如他在山裡發現九○年代台灣加入WTO之後,遭到廢棄的大片煤礦遺址和產業道路,林欣怡的攝影機隨即從某座郊山廢墟望向窗外,天光底下乍現的是現代化的快速道路和工廠。我們常揶揄台灣是鬼島,這些畸零破碎的風景正是鬼島的縮影,這些荒蕪的市郊和廢墟,既不屬於文明、也不屬於自然,它們是座落在雙重否定之外的餘地,而藝術家告訴我們,台灣的歷史幽靈正是在這樣的餘地上空徘徊。

  問題是,這些地方看起來何其荒涼,台灣是何其憂鬱的熱帶,如何從被否定、被遺忘的憂鬱之中翻轉出能動性?林欣怡的影片神來一筆的提到賴和的〈一桿稱仔〉,可以被當成一種史詩式的回答。這篇小說描述日治時期的農民秦得參,為了辦年貨的花用,跟鄰居借了一桿稱仔到市集賣菜,不料遇上日本警察勒索,還折斷了那桿新新的稱仔。稱仔是從商的工具,折斷的稱仔代表殖民地並無公平的交易,一切皆臣服於殖民者的法,法律就是暴力。君不見,這不就是賴和的翻轉嗎?得參被欺負,賴和很鬱卒,當時的台灣既不是昏庸的舊中國,也不是啟蒙的日本國,但正因為這什麼都不是的懸置狀態,讓賴和獲得巨大的能量,不只是對帝國的封建體制保持批判,更重要的是去撼動現代國家奉為圭臬的法治化。賴和老早看破,法律可以折斷人民對公平的訴求,我們今天喊著「國家執法暴力」,那是賴和的回音。

  得參最後在除夕夜殺了警察,然後自盡。想好好做人,那就不能復仇,想做鬼就可以,幽靈比人擁有更強大的能動性。林欣怡把藝術家描述成有待復活的鬼魂、台灣是幽靈纏繞的餘地,當然可以被視為繼承了賴和。不過,反過來看或許更有趣:當賴和以近乎慢動作的筆法,重現那段自殺前的覺悟,那種終於不用像畜生一樣苟活、對生命形式的奪回,讓我們看到的不正是秦得參這樣一個農民,用生命在跳舞的舞踏?

<倪祥III>, 2014, 10'06" 高解析/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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