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你的風景的我的記憶:蕭美玲的「彼方/視逝」
孫松榮 | 發表時間:2015/12/31 19:13 | 最後修訂時間:2015/12/31 19:17
評論的展演: 蕭美玲「彼方/視逝」(臺北數位藝術中心)
回臺將近十五年以來,蕭美玲「首次」以視覺藝術家的身份做了一個題為「彼方/視逝」的展覽。這麼說的第一個原因,主要在於這位於1980年代末期畢業於國立藝術學院美術系多媒體組的創作者,她爾後遠赴法國與德國的專業訓練是在藝術學院完成的,回國迄今任教於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藝術與造形設計學系。縱然如此,廣泛地來說,視覺藝術界的朋友對於蕭美玲的整體創作仍是較為陌生的。另一原因,則是當1990年代末的蕭美玲在法國國立現代影像工作室(Le Fresnoy National Studio of the Contemporary Arts)唸書時,由於受到美國紀錄影片導演Robert Kramer的影像創作與觀念的啟發(他於1999年過世),使她開始拍攝紀錄影片《斷線風箏》(1999)與《雲的彼端》(2007)。普遍來說,這兩部結合紀實與試驗、語聲與新媒介來敘述家族記憶與親人溝通的影片,不僅獲得臺灣紀錄片界的好評,更在國際影展上取得極佳成績(譬如《雲的彼端》榮獲日本山形國際紀錄片影展「亞洲千波萬波」特別獎)。因此,可以這麼說,蕭美玲及其影像創作較被紀錄片工作者與研究者所熟悉,基本上對其作品的評論也反映了此一現象。
此次在臺北數位藝術中心舉辦的個展,除了三件新作之外(《在森林中遇見自己》、《我的記憶是你的風景》、《森》),蕭美玲亦分別在入口處與後方展廳放映了她於1990年代期間所創作的多部單頻錄像與錄像裝置。我一直對於1980-90年代臺灣錄像藝術作品特別感到興趣,也不斷地努力搜集相關材料。看到蕭美玲的錄像藝術作品時,既異常興奮,也倍感有些失落。前者意味著又有新出土的作品可為臺灣錄像藝術史添加新素材與觀點,後者則指向相關評論與田野調查工作似乎總無法及時地企及所有的藝術家及作品,致使歷史書寫與研究工作無法臻至完整的狀態。
然而,所幸目睹了作品,總比錯過的好——這幾乎是我能在展覽的最後一天看到蕭美玲三件新作的心聲。個展整體結構,非常清晰,脈絡有致。從掀開布簾後的一件由三頻錄像螢幕同步播放的作品《在森林中遇見自己》開始,藝術家顯然將自己的身體放置在作品最為顯著的位置中,展露著自身與思想狀態:她獨自在法國勃日市(Bourges)的橡樹林中坐著,冬日陽光灑在身上,她起身步走;林中樹葉、樹紋及各種聲響,藉由鏡頭的移動乃至慢動作的介入而不停地迴旋著。這個序幕之作的誘人之處,是關於聲響與身體之間某種指向可見與不可見的對位關係。兩者的對應與錯位持續發生,有時是移位的影像佔據了焦點,有時則被不可探查到來源的聲音奪取了視覺的主要位置。這形構了展覽從《我的記憶是你的風景》聯繫至《森》的敘述基調:聲與影、風景與記憶之間的交錯、離位、疊合,不僅是關切藝術家的一場自我尋覓之旅,也是關於觀眾如何與之開展想像與互動的相遇。
《我的記憶是你的風景》是展覽的核心之作,也是我希望在本短文中稍作闡述與分析的關鍵之作。這件作品一方面由懸掛的三十幾面透明漁網構成,另一方面則透過分佈各處的十台大大小小的投影機所組成。由投影機所投映出來的光影,變化萬千,忽明忽暗;有呈現折射狀,有的是擴散狀,有的則顯露著模糊狀……。當觀眾穿梭在透影機與漁網之間,試圖辨識幻化光影,可被歸納加以名之的影像內容,除了有經由汽車駕駛座望出去的高速公路、由飛機艙內窗口看到的天空景致、歐洲街景與喧鬧公園之外,也有小女孩與家人的聚會和外出玩樂的動態和靜態影像。除此之外,尚有另一種影像類型非常值得留意:它是核磁共振儀器掃瞄腦組織的成像。這個腦結構圖像以不停變化的態勢,藉由兩台投影機,在展廳的前後兩端投映著。當這些——就比例、色彩與明度等方面——皆顯迥異的旅程影像、家庭影像及醫學影像穿透著懸掛的漁網之際,某種堪稱十分幻覺似的、迷濛似的甚或如夢般的影像於瞬間迸生了出來。我在其中遊走,感覺迷亂無比,簡直被迷惑了。
如果以藝術家的生命經驗來連結這謎般待解的投映影像,它實質上指涉了蕭美玲於十幾年前患了一場怪病的奇特視覺經驗:當時她的雙眼無法聚焦在看到的任何事物上,兩隻眼睛甚至呈現出對於某所見事物的上下層視域,水平線總是無法聚攏。眼睛視域好像被一刀切開,一分為二。當眼睛情況不佳,藝術家開車時還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此來檢視《我的記憶是你的風景》,這可謂是藝術家試圖透過核磁共振掃瞄自身腦部的成像圖譜來復刻當時擾人、危險而詭異的視像,於是我們所視見的幻化風景非但一點都不夢幻不浪漫,而且還是一個帶有十足創傷經驗的視覺事件!如果細看這個核磁共振的變化圖像,值得強調的,它不只讓腦部神經網路的結構圖譜變得可見與可感,弔詭之處,還在於圖像甚至以某種「鬼」態展現出來。這讓藝術家帶有創傷經驗的視覺事件蒙上了一層異態而鬼魅的色彩。當然,蕭美玲不是不知覺的,不然的話,她不會有意識地在個展的外文題目中寫入了一個具有複數人稱的「幽靈」或「亡者」(revenants)字詞。在我看來,對於她來說,這個近乎非人的視像可謂是藝術家重返人世的方式。換言之,蕭美玲要「正視」此幽靈視域,一方面為了解除當時藝術家身為非人之人的觀視狀態,另一方面則要以某種幾乎從陰間回返人間的形式,宣告她身為紀錄片導演之外的另一個長久以來被忽視的錄像藝術家之姿。
由此脈絡來思考展名「彼方/視逝」,無疑是具有徵候意義的。但是到底哪一個是「彼方」呢?「視逝」又屬何物?當然,「彼方」除了可扣連從紀錄影片到錄像藝術的影像範式,放置在個展語境中亦和蕭美玲念茲在茲的另一個家——她女兒Elodie的出生地法國——息息相關。前述從旅程影像到家庭影像的投映,無不是對於身為母親也是身為妻子的藝術家生命故事的追憶。展場中分別懸置勃日市與頭城的視像,即是表述彼方的最佳例證。彼方是永遠不可被企及的,不管是勃日市還是頭城,永遠既是此處也是彼處,緊繫著藝術家,使之魂牽夢縈。至於「視逝」,在我看來,即屬一個十分曖昧的字詞。它可以是蕭美玲向過去一場怪病道別的意思,也可以是她對於昔日種種消隱的記憶事件的回憶。因此,「視逝」既可意味著看見遺忘了的種種家庭記憶,也可矛盾地和再也挽不回的家庭記憶脫不了關係。後者無疑不只是看不見或再也看不到的緬懷,更有著一切就此「逝世」之意。
或許,還有另一種感知視與逝的方法。當走進《我的記憶是你的風景》時,很難不讓人聯想起Alain Resnais的影片《我愛你,我愛你》(Je t’aime, je t’aime, 1968),那是一部講述一位對生命不再有牽掛的男子走入了一間皮囊般實驗室中看見與戀人種種過去的劇情影片:他不只再一次遇見自己快樂與不快樂的記憶片段,更一次又一次地逼近遭受自身忽略或忘記的生命事件。蕭美玲的「彼方/視逝」不也是一個讓藝術家可重新且能再次地重訪自身記憶的時間機器:彼方就在其中,每一秒鐘的凝望既是回視與重看,也是以身體去經歷記憶風景的過去、現在與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