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體特技:從《日曜日式散步者》到《立黑吞浪者》
孫松榮 | 發表時間:2016/10/31 23:05 | 最後修訂時間:2016/11/29 20:15
評論的展演: 《立黑吞浪者》-【日曜日式散步者】微型實驗行動ACT 1(蔡瑞月舞蹈研究社)
無疑,《日曜日式散步者》是今年台灣電影的一項事件。這部以1930年代台南「風車」詩社為對象,透過重拍並匯融各式檔案資料的紀錄影片,接連在國內外影展獲獎,受到高度關注。圍繞影片所折射出來的許多複雜而嚴肅的課題,諸如現代性與殖民歷史、現代主義與現實主義、身分政治與在地詩學等,尤其在文學、電影乃至視覺藝術領域引起了廣泛的討論甚至爭論。於是,《日曜日式散步者》作為事件的重要性,絕對超乎某種媒介效應,並和當代創作者、評論者及學者如何重新思索風車詩社的思想遺贈,密切相關。從《日曜日式散步者:風車詩社及其時代》的出版到雜誌與各種網路平台上刊載的文章,皆屬顯著例子。另一個值得注意的面向,在於《日曜日式散步者》的事件性,從影展與出版往跨領域拓展開來(正如影片引述的音樂《遊行》(Parade),它即是由詩人Cocteau和音樂家Satie於1917年籌劃的一齣同名芭雷舞劇,當時加入創作的藝術家還有發明「超現實主義」一字的詩人Appolinaire和擔任佈景設計的畫家Picasso等人)。由導演黃亞歷計劃統籌、鬼丘鬼鏟(李奧森、陳必綺)擔任監督的《立黑吞浪者》,即為一個發想自《日曜日式散步者》,並集結多方藝術家(丁麗萍、劉芳一、李世揚、胡一之、謝仲其等多位表演者)展開集體創作的作品:《立黑吞浪者》(副標題為:《日曜日式散步者》微型實驗行動)。
影片是誘發藝術家靈感的所在,問題意識的擴散與發酵則為推進風車思想的核心:如何重新想像1930年代歐亞文學與現代性?如何可能時空錯置地重新想望彼時的台灣文藝及其時代?如何在風車詩社之後於當下重啟跨藝術的創製?當《立黑吞浪者》透過投影著《日曜日式散步者》的飛船與Ruttman的《柏林:城市交響曲》(Berlin: Symphony of a Metropolis)的影像之際,傳來口風琴與Ruttman收錄各種都市聲響的作品《週末》(Weekend)。顯然,混融著機械、都市與人聲鼎沸的景況,揭開了實驗行動序幕,進一步讓在場內自由走動的觀眾跨入歷史敘境之中——那是一個關於城市現代性,及尤其西方現代派前衛強烈質疑理性並展開思想顛覆的時代。而那也是一個風車詩社幾位成員(楊熾昌、李張瑞、林修二)在日本受到超現實文學與新感覺派啟發的年代。西歐、東京與台南,連結成一個歐亞文學現代性的虛實介面。如果前者的前衛主義之興起乃源自於戰爭造成的幻滅及其批判,東亞城市尤其是台南詩人的超現實乃至新精神主張恐怕更多是一種橫的移植。這讓台灣文學現代性的系譜,詭異地拓展出一條接連歐陸—東洋的支派。在我看來,《日曜日式散步者》的成就(之一),絕非僅是為了遭受遺忘的詩人畫像立碑,而是欲藉由視聽檔案的擬構蒙太奇地重新想像那一個交混著新興媒體、變異城市及鄉土現實的詩意世界,前衛派藝術是擾動這一切的關鍵介質。《立黑吞浪者》繼承此重要題旨,一方面重新創造詩人們的時代,另一方面則集結各路藝術家重新演繹詩、跨藝術及身體的命題。
關於重新創造詩人們的時代,《立黑吞浪者》有意識地由歐陸進場,陸續穿透東京與台灣的歷史影像。隨著投影幻化,聲響是愈發響亮躁動。丁麗萍與劉芳一的語聲挑動著畫外的想像力,那是一段段交織著Mallarme、Artaud與Char的詩作乃至台語與鄒族的語言,關於蔚藍之種種,及尤其「殘酷劇場」大師倡議「無器官身體」的宣言。就此,《立黑吞浪者》從解剖學意義上的肢體朝往組裝另類身體的核心論題,呼之欲出。接著,由李世揚與謝仲其上場展現噪音與鋼琴的段落,與爆炸聲、警報器及各類機械噪音對話。同時,亦揚起江文也的《台灣舞曲》,投影畫面是進站的火車、煙囪與擺動的時鐘。從丁麗萍—劉芳一到李世揚—謝仲其,一邊是語聲另一邊是樂聲,某種對立於支配與被支配、規範與被規範,及時間與非時間的抗衡是顯而易見的題旨。而這一切,全都與身體脫不了關係,這幾乎是《立黑吞浪者》至關重要的賭注。從這裡,這齣微型實驗行動從影片生成了出來,自我發展、蔓生,脫胎成另一個足以和達達與超現實主義展開跨世代與跨區域的對話。
當六位身表演者上台時,是詩、跨藝術及身體論題被具體化的時刻。有人走動著、有人戴著面具、有人的手臂上放著昆蟲、有人舞動著肉球般臃腫的身體、有人頭戴著湯桌頭套喝湯、有人掰開眼睛、有人開始集體倒退、歪斜倒立,並像是馬戲團特技表演般不斷地前後翻著跟斗。身體是體操的演練、既是身體與另一具猶如影子的身體之間的連結與錯位,更是關於身體的自我訓練、組織及形象化的無盡重演。這些高密度的身體時間,亦貫穿著複雜與豐富的聲響,計有胡一之的鼓聲、李世揚的鋼琴,及謝仲其的聲音設計等。值得注意的,這一段由鬼丘鬼鏟發想的殊異時刻,亦加入了一段日本食人作家佐川一政講述吞食荷蘭籍女性友人的混音翻譯語聲,致使身體意象達到了某種與多種語言和多重聲響產生乖張甚至排斥的程度。可以這麼說,如果直接推論《立黑吞浪者》與《日曜日式散步者》之間的關係,身體表演被前者巧妙地形象化為後者某種思想演練的狀態——這是譬喻風車詩人在密室或書房思索詩的完成,其靈感「錯體」於歐亞前衛與現實的弔詭情境。另一種則是「我作為他者」的身體,接續Artaud「無器官身體」概念,重現那些欲透過教育、醫學及軍事等各種國家機器模塑身體的失序與敗壞形態。這無疑深刻地詮釋了《日曜日式散步者》早已埋伏好的潛勢思想,意即:將《奧林匹亞》(Olympia)中絕美的空中跳水畫面有意識地轉化為,那些銘刻在Ernst的《一周善行》(Une semaine de bonté)、安部公房的《沙丘之女》及川端康成的《片腕》等小說中,種種關於被肢解、被壓抑、被物化、被情慾化,乃至病態美的身體。這樣的身體顯得墮落,是不可能被治理,更是被褫奪的另類身體史。
《立黑吞浪者》從歷史暗影中,索回了它們。
(謝謝黃亞歷、李奧森提供資訊,攝影/陳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