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記憶效應:論「現實秘境」的洪子健與李士傑
孫松榮 | 發表時間:2017/01/30 18:15 | 最後修訂時間:2017/01/30 18:21
評論的展演: 「現實秘境」(TKG+)
剛剛結束的「現實秘境」一展,具體延續了鄭慧華這幾年以來以亞洲作為策展實踐與問題意識的鮮明命題。她和謝豐嶸於半年多前於上海外灘美術館共同策劃的展覽「告訴我一個故事:地方性與敘事」(2016),十餘組藝術家的作品藉由故事、歷史與地方三個關鍵詞思索歷史暴力的論題,即是此命題下的結晶。更確切而言,此展凸顯出國家與歷史之間關於敘事(NArraTION)的多重且複雜的關係。可以這麼說,「現實秘境」也奠基於相同的策展概念與方法上,它可由十幾組藝術家組成的作品來闡釋展題及其形構的作法獲得初步的連結(其中,曺海準與李京洙的《熊與父親》、《相信海洋是陸地的船》、及區秀詒的《克里斯計劃I:瑪利亞、錫礦、香料與虎》,更是出自「告訴我一個故事:地方性與敘事」)。就策展方法與題旨上,「現實秘境」和「告訴我一個故事:地方性與敘事」之間可被概括為雙聯畫(diptych)的特質,在我看來,不應僅止於此。更值得一提的,乃是前者進一步推進了後者關於歷史與國家之間迴響於敘事與地方性的想像。這可從展中極大部分的作品,例如從普拉賈克塔・波特尼斯(Prajakta Potnis)的《廚房辯論》到李燎的《消費》,從法蘭西斯柯・卡馬丘(Francisco Camacho)的《平行敘事》到任興淳(Im Heung-soon)的《工業園區》,透過複合媒材裝置、行為紀錄、單頻道錄像及紀錄影片等形態,將論題導引至(後)冷戰乃至新自由主義框架下的政經地域性和歷史性看出端倪。
在此脈絡下,我尤其對其中兩位臺灣藝術家處理自身生命經驗及其處境——或更精確來講,特別是關於中生代藝術家如何反思自己與歷史之間的切身關係——的動態影像作品及裝置感到興趣。洪子健的雙頻道錄像《一個中國佬的機會》,即是這樣一部毫不掩飾地呈顯藝術家內在矛盾與外在衝突的作品。身為亞裔美國人的洪子健,來到一座被韓日兩國皆聲稱擁有主權的島嶼。此島同時具有兩個名字,獨島(對韓國而言)和竹島(對日本而言)。藝術家抵達這座爭議之島,並非為了思辨其真正的歷史歸屬,而是試圖以美國公民——更確切來說,亞裔美國人身分——為1948年6月8日被從沖繩出發的美國空軍蓄意投擲的炸彈所害的好幾百名韓國漁民致哀。哀悼歷史之殤,洪子健一方面將在獨島舉起國旗拍照的韓國旅客的嘈吵、盤旋的海鷗聲,及視聽檔案的美軍轟炸機聲響連結起來,現時隨即滑入到過去,為時已晚的慘劇歷歷在目。另一方面,所謂的哀悼歷史之殤不僅是為了原諒不可原諒的原諒,更重要的,這還與藝術家以其弔詭身分進行的弔念密切有關。一位亞裔美國人有資格為其國家所犯下的滔天大禍追悼嗎?憑什麼?這尤其是在洪子健對於語言(「英語作為統治與文明的語言」)與族裔(亞裔美國人生來就是「阿諛獻媚、木訥寡言、自私自利、但求河蟹、順從尊敬、規範單一、逆來順受、自卑資貶」)展開的自我批判之後,這個自我宣稱在膚色與血緣上屬於次等人種的亞裔(美國人),更顯不可能。在此基礎上,藝術家及其族裔更是如何可能為美國的其他二戰罪行表達哀傷(包括片中提及的發生於1945年一群從石垣港口準備逃往臺灣途中卻慘遭美軍濫殺的日本平民)?更遑論,他能為美國在戰後所部署下的亞洲歷史秩序與政治結構悲悼嗎(挑動中日臺敏感神經的釣魚臺/尖閣群島即為此結果之一)?「一個中國佬的機會」究竟何在?這一系列似乎從未以如此深刻的自剖形態展現在洪子健舊作中如《臺灣大規模毀滅性武器》(2012)、《鴉片戰爭三論》(2015),乃至近日發表的長文〈可疑的檔案:對檔案詮釋的偏見〉(2016)的「不可能的哀悼」,攸關著藝術家的身分政治與國族想像,在我看來,即是策展人鄭慧華念茲在茲的「幽微的心靈活動」的其中一種顯著表徵。
顯然,臺日美關係是本次展覽的藝術家側重表達的關鍵面向之一,李士傑結合圖文檔案與動態影像的複合媒材裝置的《冷體計畫》,可謂是進一步挖掘上述幽微心靈活動的複雜部署。作品主要由兩個部份組成:一是展示科技與社會研究專家林炳炎的相關著作與珍貴歷史圖像(尤其是透過掃描QR Code進一步連結到網站「北投埔林炳炎」),另一則為結合動態影像(兩臺播放林炳炎影音檔案,及關於「臺灣民政府」新聞事件報導的舊式映像管電視機)、冷體國旗幟、砲彈箱,及美日兩國和臺灣民政府的旗幟。林炳炎曾是臺灣電力公司的土木工程師,爾後創立出版社「臺灣電力株式會社資料中心」出版一系列關於歷史文件、機密解碼、真相辯證、家庭敘事與自我追尋的著作,例如《保衛大臺灣的美援1949-1957》與《林木順與臺灣共產黨的創立》等書。張貼於展牆上的許多關於日本與美國興建臺灣重要基礎建設如大壩與發電廠的歷史圖文中,最讓我感到好奇的莫過於美援時期來臺擔任負責人的狄寶賽(V.S. De Beausset)及其家人遊歷臺灣等地的照片。李士傑藉由林炳炎的書寫,一方面賦予這些歷史照既有的反共政治含義(正如1955年5月7日《展望》(Look)雜誌報導狄寶賽一家人的文章標題「他們住在隨時會爆發的火山上」,副標題則是「美國家庭在福爾摩莎」、「火山可能會爆發,但同時這些人在散播自由的種子」);但另一方面,也透過林氏寫作來揭露「美援聯合大樓才是真正統治臺灣的機構」之真相:大樓裏的機構包括經濟合作總署、美援委員會、中國農村復興委員會、懷特公司、美國新聞處等五大機構,各佔一樓,這裏的決策維繫著全島人民的經濟生活。無獨有偶,最近高俊宏在《博愛》(2016)中亦論及狄寶賽,藝術家對他的描寫和評斷更為切身,由於「狄寶賽報告」對於臺灣紡織業的管制措施提出了深具影響力的意見,造成的結果是直接衝擊了高俊宏母親在若干年後在市場販售內衣時面對國外入口內衣的強力競爭。
至於《冷體計畫》另一著重表現的地方,乃奠基於李士傑的論述〈冷,冷戰,冷的戰爭〉(2012)中致力體現的某種製冷引擎或冷體裝置。在題為〈見證與隨機〉(右翼說明)的映像管電視機中,拼貼了關於臺灣民政府的新聞事件報導。臺灣民政府乃是一個私人國家,它認為「臺灣暫時由美國軍政府軍事占領、但主權仍屬於大日本帝國,所以主張臺灣應與日本統一,反對一切形式的臺灣獨立、中國統一或與美國統一等立場;並主張一個中國即中華人民共和國,否認中華民國的合法性」。如果這屬冷戰意識型態下的某種暫時的臺灣狀態,我更寧可相信這或許肇因於整套控制系統所導致的「冷記憶」效應:歷史時空永遠停留在某種錯接的過去,主體精神意識完全被剝奪,並等待著隨時被接管的暫時狀態。
而這,亦為另種幽微心靈活動的弔詭徵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