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眠眠無絕期:當《Sleep79》藝術計畫設定為休眠模式
孫松榮 | 發表時間:2019/01/10 15:29 | 最後修訂時間:2019/01/18 17:40
評論的展演: 再基地:當實驗成為態度
我們一生有約三分之一的時間實際上是在睡眠中渡過的。比例之大、時間之長,理應讓人無法忽視它。這麼長的一段時間,我們到底在做些什麼?入眠、睡無夢、失眠、嗜眠、夢遊⋯⋯等各類睡眠修辭,肯定是人們曾經遭逢過的情事。數百年來,睡從未停止成為各種藝術範式的表現題材與核心題旨,它與秘密、神啟、厄運牽扯上十分曲折的關係。它蒙上某種神秘的色彩,不管是未知還是預知,成為凸顯理智與生產力的他者。上個世紀初的超現實主義者如獲珍寶,視其為體現人性的內核,夢及其慾望含蘊熾熱而闇黑的無意識。睡眠醫學及科學則透過應用程式介面與圖像介面,讓睡夢說話,將之轉化為可讀與可視的夢景(dreamscape)。換言之,睡眠既為日常,也是超凡,更屬科學範疇。
鄭淑麗與馬修.富勒(Matthew Fuller)合作的《Sleep79》,在我看來,即試圖以具此種結合日常、超凡及科學堪稱三位一體的睡眠表徵,作為省思「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的大展「再基地:當實驗成為態度」的關鍵作品。首先,從整體展覽關於作品命題與空間部署而言,乍看之下《Sleep79》可謂是一件與嘗試解放曾為「臺灣總督府工業研究所」與「空軍總司令部」的歷史遺址無關宏旨的複合裝置。比起絕大部分藝術家用心良苦經營「再基地」的論題,《Sleep79》看來可以是在任何時空背景下(未必只屬「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皆可成形的作品。所以,它的弔詭,既屬特地場域之作,也可以是無特定場域藝術:非限地的現地作品。再者,《Sleep79》也許是鄭淑麗創作生涯中最平易近人的藝術實踐。平心而論,此作一點都不挑釁,完全不像這位旅法多年的台灣藝術家一貫以誘引官能與慾望流動為前題的作品形態。相形之下,《Sleep79》確實顯得出乎尋常的溫和柔順。
《Sleep79》真的如我所描述的那樣嗎?無涉展覽主題?又過於溫順而舒適?
顧名思義,《Sleep79》是一項以展期79天作為──正如展覽手冊載明──探問「我們如何擁有睡眠美學」的計畫。當觀眾進入圖書館展演空間一樓時,第一眼看見的即是由葉熾仁設計、點匯文創執行的十幾台被稱為《行動睡眠者》的三輪車。展間裡十幾台形似嬰兒車的三輪車,分兩列排開,供每週四晚(共11週)參與「唸書睡宿」的觀眾平躺或蜷曲身體,聆聽藝文人士於兩小時內唸讀各種讀本,直至他沉睡(或依然醒著)。展場另端,則擺置了兩種助眠飲料:一是林芝宇(雜草稍慢)煮沸的睡眠雜草茶;另一為禾餘麥酒(付費後自取)。飲料周邊,櫃子上擺放了雜草茶包與系列跟睡眠有關的各式中外書籍。飲料與書籍區的正前方,兩個房間中分別展示錄像作品(山岡希子的《睡眠勝地》、張英海重工業的《睡眠的藝術》),及讓觀眾測試腦電波的裝置與相關圖文檔案(分別有一個鋪著白床墊的床架、一個頭戴式的腦波感測器、投映於牆上的腦電波圖表、富勒的圖文檔案《睡眠研究名人錄》)。
從上述對於現場空間佈置的描繪看來,可以清楚地理解為何《Sleep79》可以既是一件未必與展題有關,也顯得相當親民的計畫。觀眾可在作品中飲食、休憩、當然可邊聆聽唸書邊睡(不)著。他亦可毋需觀看那些燒腦傷神的錄像作品與檔案文件,而是逕自逃避喧囂並選擇在作品中享受寧靜、重尋某種被剝奪的感官知覺。因此,可以這麼說,《Sleep79》近似庇護所,是觀眾將一己與時間與身體歸零,暫時絕緣於外部世界,爭取片刻難得的城市慢活。
然而,值得強調的,這看似輕鬆而顯入世的作品形態,實則富有多重層次,計畫合作者之一的富勒在此扮演著十分吃重的角色──這尤其對於《Sleep79》形塑科學介入藝術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此位身兼作家、藝術家與文化研究者的英國人,在其著述《如何睡眠:無意識的藝術、生物學與文化》(How to Sleep: The Art, Biology and Culture of Unconsciousness, 2018)中運用生物學、神經科學、社會學乃至文化研究等跨學科領域,闡釋睡眠不該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僅被視為不利經濟發展,抑或,成為製藥公司甚至軍事單位牟取利潤的對象;事實上,睡眠可成為一種能結合其他各種關係,並生成出力量的多面現象。
這即是為何富勒在書中,尤其透過睡眠科學的晝夜節律系統(circadian system)與自動調節系統(homeostatic system),將睡眠理解為動態、略微失調,且具有各種驅力的活動。由專書至展場,透過腦電波驗證睡眠,捕捉並分析相關生命體內部及其過程的資料,即為其中的顯著作法(附帶一提,79天計畫中的一項活動《給資訊產業勞動者的聲音療養院》,即從參與觀眾的腦電波資料中取樣,做為聲音表演的素材)。再者,同一展間裡張貼於牆上的《睡眠研究名人錄》,富勒意在說明20世紀睡眠科學領域中好幾位有著冒險家精神的出色生理學家,例如克萊特曼(Nathaniel kleitman)李察生(Bruce Richardson),曾以自我身體作為探詢睡眠無意識與快速動眼期(Rapid Eye Movement,REM)等論題的臨床對象。
值得一提的,富勒著重睡眠力量的論調,與其在專著中參照柯拉瑞(Jonathan Crary)著述《24/7:晚期資本主義與睡眠的終結》(24/7: Late Capitalism and the Ends of Sleep, 2013)之論點是殊途同歸的。對於柯拉瑞而言,縱使人們已面臨到資本主義乃至軍事工業將歪腦筋動在全面掌控睡眠、使之成為投資獲利或軍事部署的危機(例如資本家精打細算地管控員工的輪班工作制、寧願犧牲睡覺時間的用戶半夜網購、軍隊實驗士兵讓他可連續七天處於不眠的作戰狀態等),睡眠仍是他唯一可為自己守住的唯一一片淨土。確切而言,睡眠臨界於世俗與神聖、勞動日與嘉年華、文化與自然、機器與有機體之間的畛域狀態,它作為某種在經濟學上的無為、無用與無事形態──無論這意味著為了走更長遠的路而讓疲憊的身心好好地睡上一覺,還是什麼都不想管的抱頭大睡──都是一種將之全面設法歸屬在一己手上的具體作法。當然,於當前的加速度、超景觀時代做如此劃分,展現出的無疑是睡眠的抵抗之姿:拒絕輕易地降伏於新自由主義、網際網絡社會,及戰爭機器的召喚。
由此來檢視《Sleep79》,睡眠恐怕不是我一開始以為的那麼地非關展題,抑或,過於溫和,可以簡單概括的了。除了日常超凡科學,睡眠極具革命性意義。如果它在富勒與柯拉瑞的著作中彰顯的是對於當前總體工業表達出反抗表徵,那麼在「再基地:當實驗成為態度」中它可以意味著一種反體制的涵義:在這一個過去曾為「臺灣總督府工業研究所」與「空軍總司令部」的現場裡,顯而易見的,睡眠以差異於軍需產業化與法西斯化歷史幽靈的樣態而存在;藝術家與觀眾將歷史空間據為己有,日以繼夜在裡頭飲酒作樂、唸書慢想、沉浸於奏鳴曲中,無不是試圖將一己及其身體,與作為無為、無用及無事的睡眠形態聯繫起來的親密作為。而此種睡眠的無為、無用及無事,在我看來,實則是一種──與展題「再基地」(Re-base)形成錯位──的貶值(debased)涵義。可以這麼講,這與張英海重工業在《睡眠的藝術》中所凸顯的無意義或非關藝術的題旨是如出一轍的。回到鄭淑麗與富勒的創作宗旨,無為、無用及無事睡眠的三位一體,可等同於兩位藝術家以「藝術之於睡眠者、睡眠者的藝術、睡眠即藝術」之名統合起來的關鍵詞。
在這個基礎上,《Sleep79》的反體制,睡眠可進一步被形塑為一種家事的(domestic)行動。這不僅涉及觀眾在歷史遺址的家居行為,更與行動主義息息相關。在此,日本行為表演藝術家山岡希子始於2007年的《睡眠勝地》系列顯得意味深長。區區幾分鐘的錄像記錄了藝術家倒臥在東京一家銀行裡自動提款機前,直到她被警衛發現,被後者擋住攝影機不予准許拍攝為止。與山岡希子其他藝術行動諸如《跟我來》(Come with Me, 2008-09)一樣,此睡眠行動試圖藉由佔有公共空間的手段,繼而對於何謂公眾與私人領域展開反思。由此,如果擴大地來思辯過去幾年以佔領公共空間而聞名的全球集會行動,譬如由「佔領華爾街」(2011)至「佔領中環」(2014),由埃及革命「解放廣場」(2011)至「太陽花學運」(2014),即可明確地發現運動者在象徵新自由主義堡壘、國族認同地標及立法機構等地點餐風露宿、吃喝拉撒還有集體的睡眠,不僅是一種對於社會諸多不公不義的階序結構提出強烈批判,更是個體試圖從各種形態的桎梏中展現出政治抗爭乃至解脫的欲望。
綜觀上述各式現象與脈動,《Sleep79》可謂以某種表象之外的內在力量,尤其透過睡眠作為無為、無用與無事的形態,極富巧思地部署了「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簡言之,鄭淑麗與富勒將藝術行動設定為休眠模式,讓展場在進行結合日常、歷史及反體制的「再基地化」之際,更是多向度地賦予以睡眠做為佔地形態的觀眾,展開政治解放的潛在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