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西弗斯的中國夢:「天台:朱駿騰個展」
孫松榮 | 發表時間:2019/06/29 23:32 | 最後修訂時間:2019/07/23 16:13
評論的展演: 天台—朱駿騰個展
對於藝術家的國外駐村經驗,我總是懷著既羨慕又疑惑的心情。究竟一位外來者或異鄉客,如何可能在外地且有限的時間內展開具有潛在性甚至創造性的創作?如果這不意味著只靠天份與靈感、凸顯異國情調,而是身體力行的田野調查,朱駿騰取名為「天台」的個展,可以說扎實而有意思地展現出他在中國雲南騰衝市駐村的體驗,並藉此多層次地轉化在影音語彙與展映形態上的精練思考。
朱駿騰這一趟的駐村時間不過短短的三個禮拜,他先是通過公開徵選,爾後進駐由地產商所提供的豪宅建案的樣品屋中,準備構思關於騰衝自然風光的作品。當藝術家每天在高度舒適的環境中醒來之後,他的房間中,從每一個地方到每一個物件,都會被清潔女工給重新整理、歸位,化整為零。房間清掃,例行公事,日復一日。倘若朱駿騰住的是旅館,這一切是再正常不過了(除非房客掛上「請勿打掃」的牌子)。妙就妙在藝術家的任務是前來駐村的,異地日常的生活體驗應是他最起碼的核心元素之一。然而,他連自己最庸常的私人空間似乎都無法把握,以致於無法留下太多個人印記。所以,對他而言,在真正創作尚未發生之前,駐村顯然是個打從一己身體感即構成高度挑戰性的課題。
當然,豪宅建案的樣品屋絕對個被製造出來的假象,圖文不符的結果。雖然騰衝市不屬於中國一線城市,但不要忘記,它是一座饒富歷史文化,幾百年來更是以從緬甸輸入的翡翠玉石加工而聞名的古城。當藝術家走出豪宅,抵達距離樣品屋60分鐘車程之外一個充滿勃勃生機的市中心老城區時,在他眼前出現了一個充滿張力的世界。就像所有偉大的城市正在努力尋求突破一樣,騰衝市亦不可避免地在都市更新與各種開發建案之間擘劃未來。遊走在市中心時,朱駿騰發現在怪手紛紛將老房舍給拆除、老樹給連根拔起、尚未興建摩天大樓之際,廢墟竟湧入了不少的民工與當地人。他們試圖挖掘從明清時代以來因翡翠玉石加工之故就遺留在土地下的各種邊角料,積累成袋,並變賣為現金。由此,走出假象,進入現實的藝術家遇見了他無法預視卻夢寐以求的田野現場。
「天台:朱駿騰個展」的三頻道錄像裝置即奠基,也發軔藝術家的考察現場。所謂的考察,理所當然地與藝術家移地創作密切有關,但更重要的,與其所捕捉與見證的現實事件息息相關。那些耗費整天、彎著腰桿子、視線往地上不斷尋覓邊角料的人形,無疑是丈量一個既屬激烈變遷中,也是隱藏歷史秘語的實地之最佳寫照。這些無名之人與闖入異地的藝術家於歷史空間中不期而遇,殊途同歸,費力巡視著不易被發現之物。考察,遂先是時空中的勞力展現與發現,再者才是關於騰衝市共時事件的蒙太奇。
在此駐村背景與前提下,三頻道錄像裝置不單巧妙地與台北當代館MOCAStudio的空間佈局結合在一塊,更同時將在入場時被要求穿上鞋套的觀眾捲入,致使後者成為作品構成的一部分。左頻道影像畫面是一群接著一群的無名之人在市中心舊宅被拆除的廢墟上,專注找尋邊角料的日常現場。而右頻道影像畫面,則是一位穿著鞋套的女工們清掃樣品屋房間與公共區域的過程。至於中間頻道影像畫面,恰好投映在MOCAStudio圓弧形走廊後一張懸掛的布幕上,陸續浮現著騰衝市的都市更新與開發工程、翡翠玉石加工作業、休閒別墅,及旅遊景點等場景。三頻道錄像之間,一方面相互折射,展開對話——關於歷史與現時、勞力與資本、存活與衛生等關鍵論題,相繼湧現。另一方面,動態影像漫延至展場中,連同綜合媒材空間裝置〈拯救計畫五號:而它來去匆匆〉,與穿上鞋套的觀眾身體發生了緊密的連結。
首先,就敘事層面而言,朱駿騰細緻地鋪成了不同事件之間的同步關係,層層推進彼此關係。一雙直視鏡頭的眼睛,搭配著童謠〈搖啊搖〉與火車鐵軌上的幻行感(phantom ride),為三頻道錄像裝置揭開騰衝故事的序曲:這是一個關於無名之人,在廢墟上利用各種器具不斷在土地上敲擊、鑿開一個又一個的洞的日常儀式;這也是一個關乎穿著鞋套的清潔工一天又一天,將樣品屋打掃得一塵不染的類機械運動;這更是一個指向一座古城如何在歷史遺產的基礎上,透過從緬甸輸入的天然寶藏與人造建物,創造財富的歷程。
其次,在視覺母題上,藝術家藉由人形的勞力行動,挖掘、敲擊、步走、凝望、等待、沉思、無所事事、清掃、發呆,凸顯出個體在鄰接著住宅區的廢墟上與豪宅別墅中所帶有的無力感、蒼茫感及虛無感。諸如:挖翡翠邊角料的無名之人猶如薛西弗斯神話的翻版,抑或,清潔女工在別墅戶外利用水柱清洗一幅繪製著樹林的巨型看板。每一個人的姿態與行動,除了與耗費聯繫起來,他們的幹活相映於古城歷史及其現代化進程,實在顯得微不足道,甚至有些荒謬。試問有誰真的會在乎他們呢?不僅如此,三頻道錄像裝置的精彩之處,還在於勞作身體與地景及空間之間,持續地以一種聲響迴盪著,在空氣中繚繞、迴旋的音樂性,並與發出巨響的建案工程、重覆出現的達達馬蹄及針落有聲的房間形成強烈對比,無力地抵抗著勢不可擋的碾壓力量。
如果三頻道錄像裝置中所呈顯出來的騰衝共時事件,指涉著一個正實現的中國夢,值得進一步問的:那究竟屬於誰的夢?是那位最後疲憊不堪、臥躺在床上的女清潔工嗎?還是,那指的是被藝術家以一雙直視的眼睛、一邊哼唱著童謠〈搖啊搖〉、一邊透過鐵軌上的催眠之旅意識清晰地進入異國夢境的觀眾?
夢中有夢,影像世界擴延至現實,抑或,彼此穿透。有哪位觀眾發現在三頻道錄像裝置外被光照亮的走道上,一扇被打開的窗,直立的白色展台上有一隻猶似從戶外飛進來的蒼蠅被一個透明杯子給罩了起來,動彈不得。在藝術家將不速之客隔絕在外之際,這個取名為〈拯救計畫五號:而它來去匆匆〉的作品,讓夢與現實、美術館與觀眾、展覽與衛生之間的確切關係,開始變得不再那麼的確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