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疑驚悚的顏色:這是一個在自助洗衣店的故事
蔡佩桂 | 發表時間:2020/01/29 02:10 | 最後修訂時間:2020/02/04 18:40
評論的展演: 《這是一個在自助洗衣店的故事:一部懸疑驚悚的愛情故事》
賈茜茹「這是一個在自助洗衣店的故事」 攝影|陳長志 照片提供|北師美術館
北師美術館展覽「這是一個在自助洗衣店的故事」的最後一天,我特別北上觀看了這「一部懸疑驚悚的愛情故事」。想看這個展演,是因為一直記得2011年的賈茜茹,她撿拾洗衣機中棉絮積澱纏繞成的《洗衣石》、將紅白條紋《塑膠袋們》疊放如一隻大衣魚,讓瓶蓋在《流理台下》滿溢而出,可能是高雄獎有史以來最低成本的掄元。
靠近這一間「自助洗衣店」,沒有慣常經過自助洗衣店那種撲鼻而來的、烘熱過的洗衣粉或柔軟精氣味。我和其他觀眾魚貫依指示脫鞋進入,感受腳底涼意,空間空曠乾淨,許多衣服堆堆疊疊,沿著二樓格局的長軸散置,彷彿是一種佔領。我才想起過去要去自助洗衣之前,總須刻意放下的那種焦憂:容量有限的洗槽,是投幣者與許多陌生人的間接接觸之所,必有許多藏污納垢的死角,端賴不知沖不沖得乾淨的洗衣粉維繫衛生。
在日常政治的操演中,服裝是身份、可居的表面、操演者的政治宣言。洗衣時,不同的身份褪下來,須以各自妥適的方式洗滌、保養。在「這是一個在自助洗衣店的故事」裡,身份卻攪和在一起,無差別散置成小河,包含恐怕不宜機洗的毛衣與綴有大量亮片的垂墜罩衫,都地位平等地躺在地上面目模糊。跟著演員走看之間,我奮力感受,卻只見斑斑色彩。彷彿,賈茜茹擅用的日常物件與觸感,在此次跨領域交融中,變成顏色。
量體化的衣服在白冷空間製造多彩的劇場,以色的抽象提諭,而我們觀者可能多演著黑灰色系的當代,提供反襯繽紛的背景脈絡。由於角色在這個「愛情故事」中沒有名字,要指稱他們,再進一步描述故事,大概需要以顏色為名。我於是試從留下的印象與紀錄去命名:
「黑短褲男」:數次身著上班族或一般服裝出現在看台(展場三樓的一個挖開空間,可俯瞰二樓),重複褪下衣服拋下樓,彷彿拋入洗衣機,直至僅剩緊身黑色短褲的光溜身體。後來,他帶著水桶與刮刀出現,就著水桶抹洗自己的臉,再套上內外二件式粉紅長睡衣,戴上黑色工作腰包,以同樣的水桶,開始清潔工作。他刮拭玻璃,下樓後也擦洗「蜜桃紅衣褲女」。之後,他脫下睡衣,回到僅剩黑短褲的肉體,沈睡地面上。在「紅雞頭靛衣天藍裙女」牽線下,他再次遇上「蜜桃紅衣褲女」,所謂「愛情」終於上演,二者迴旋繾綣,最終「就像被丟到洗衣機裡的衣服一般,被擰在一起」(賈茜茹語),在衣服的糾纏中相偕倒地蜷縮,複製彼此的姿勢。
「蜜桃紅衣褲女」:愛情故事的女主角。開場時沈睡在衣堆上,始終失魂無表情,滾動、漂流在樓層間,後來拖曳著衣服結綁成的長繩緩步前進,如同荷重的牛隻。因著天機/雞,與「黑短褲男」相遇,纏綿了片刻,但終於還是連袂倒下,回到開場時的沈睡狀態。
「鵝黃衣淡藍褲女」;與前者服裝色彩不同,然有相似的鬆垮,一樣在樓層間翻滾、隨著無形的水流漂動。登場時的淡紫外衣在滾動中脫落,露出的鵝黃衣形成她的識別色彩。戲末,她從「黑底黃點襯衫男」推走的一座衣服山滑下,開始緩慢翻滾,逐漸加速到突然站起狂奔,再緩了下來,最終在看台邊褪去層層外衣,僅剩黑胸罩、黑短褲,倚台眺望,似乎自在自為,直到結束。
「粉紅衣紫褲女」:與前二者服裝形態相似,雖不至一樣失神,但大致枯坐在二樓,結尾時滾入電梯中。
「黑底黃點襯衫男」:開場時,他補充著自動販賣機中的泡泡瓶,隨後在電梯前摺疊好二大袋衣服,拖回秘密通道底的房間,靜立在單向穿透的帷幕玻璃前。近戲末,他推著衣服山到看台附近。
「靛衣天藍裙女」;有神智的觀看與紀錄者;戴上紅色雞頭後,成為命運操盤者「紅雞頭靛衣天藍裙女」,將二條衣服結成的長繩互綁成月老紅線,讓「蜜桃紅衣褲女」與「黑短褲男」相遇。
賈茜茹「這是一個在自助洗衣店的故事」 攝影|陳長志 照片提供|北師美術館
若根據以上命名,摘要整理多線敘事與其含義,可能如下:「蜜桃紅衣褲女」暗喻著(被遺落在)自助洗衣店的衣服,管理者摺疊她,打掃者清洗她。另二位衣著寬鬆的角色大致也皆是面無表情,「粉紅衣紫褲女」、「鵝黃衣淡藍褲女」闔著雙眼或者眼神空洞迷茫;她們與其說是化身為衣服,不如說是被衣服層層包覆、遮蔽的身體。其中「粉紅衣紫褲女」始終倦態無作為,而「鵝黃衣淡藍褲女」則演繹了覺醒的歷程,劇終前她奮起狂奔,停下後走至看台,褪去外衣,直至身形畢露,顯現從容,是全劇最積極的段落。除此之外,整個展演詮釋著無力與意義的匱乏,諸如「黑底黃點襯衫男」管理著自助洗衣店,雖然擁有「後窗」,監看的企圖卻不明,似乎無能「使壞」;「黑短褲男」再三來到自助洗衣店脱下、洗濯他的常態外在,好讓包覆其下的身體露出,也讓著女裝的另一個自我現身,如此大費周章後,卻是在這裡打掃,重複著女性從事清潔工作的刻板,即使最後找到喜歡的「衣服」(蜜桃紅衣褲女),也只是擁其入睡。
無力與無意義感受,也來自「這是一個在自助洗衣店的故事」中遍存著的二元性:服裝是身份、機器、體制、監控,而身體是真我、肉軀、個體、覺知。所幸還有二個曖昧的元素打破這樣二元的整齊:其一,是由創作概念提供者賈茜茹所扮演的「靛衣天藍裙女」,作為拍攝者時,她「人機」合一,如入無人之境,拿著手機的機械眼貼近劇中人拍攝,恣意逡巡奇觀;戴上紅雞頭後,她變成「雞人」,掐指一算、指向光明,為神機妙算、洞察天機之「神雞」或「天雞」。如此機/雞直譯的形象,提供人與機/雞並存的超現實拼貼,突破二元結構的指控性。第二個曖昧,是吹泡泡的人們,不管是表演安排的暗樁,還是被激起參與感的觀者,一方面,他們以孩童的遊戲沖淡了展演或許太認真製造的疏離感受,另方面,他們協作著展演,吹製著象徵洗衣機洗滌的泡泡,在意義上成為機器、體制的共謀,於是,他們擺盪在天真與無知之間。更曖昧的是,三五聚集圍繞著癱睡在衣堆、地上的這位或那位演員吹送泡泡,更像是窺淫的旁觀者投送著煽風點火、加油添醋的目光。
為何「自助洗衣店」需要懸疑驚悚?或許因為衣服堆疊散置成河流、糾結成山,似要肖像著大屠殺,卻太乾淨,那就用懸疑驚悚自嘲。要說「懸疑驚悚」,最顯然符合副標題旨的可能是展覽所佈設的一條氣氛詭譎的廊道造景:觀者走過布質的地面、踩踏散綴著洗衣粉叢的碎石,再跨越台階後,會發現盡頭一個不明用途的小房間,擁有全景敞視系統,似乎屬於「黑底黃點襯衫男」。房中一隅擺飾著擬火焰光芒的燈絲玫瑰LED燈泡,對面牆的小層板上,則有一個擠滿塑膠水草的水族箱,以抑制藻類生長的光提供房間照明。一張單人床放置中央,以黑色塑膠布包覆床墊與枕頭,監視螢幕放置床尾,是房中另一光源。大塊黑色塑膠布有人的尺度,確實讓人聯想到包裹屍體或防止濺血之用。似乎涉及命案?有點懸疑驚悚?但也僅止於此。
「走進一部電影裡面看一場電影」,賈茜茹如此邀請。我們走進,看到的是什麼?沒有舞台,我們走近表演者。就像走進後台那樣的近,那樣的沒有距離,所見卻像 zoom in影像,再走進或走再近也看不到更多細節,盯著空間的裝置,盯著角色的身體、身形與動作,我們如同看著洗衣粉的死白,看著顏色,沒有入戲與出戲的區分。
若要成功開設自助洗衣店,或許該參考網路上先評估人口統計數據的投資建議:
尋找該地區的人口至少有25%的租房者,因為租房者不太可能在家使用洗衣機和烘乾機。理想情況下,租房者將佔人口的50%以上。此外,尋找藍領階級(至少35%,最理想的是50%),人口密集的地區以及每戶人口眾多的人群。[1]
租屋者、藍領、擠在同一屋簷下的多口人家?展演團隊可是瞄準他們而開設了自助洗衣店?不知又是誰與誰藉著衣服,在這裡間接接觸?
展場一隅。 攝影|蔡佩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