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世:在人類世中提供療癒
蔡佩桂 | 發表時間:2020/02/21 16:15 | 最後修訂時間:2020/02/26 17:12
評論的展演: 張溥騰個展「人造世Artificene」
「無論人類活動多顯著,要怎麼與海洋與山脈的創造和破壞、大規模火山噴發以及天外隕石的驚人撞擊等巨變相比?人類活動如此短暫且轉瞬即逝。」這是2016年10月號 ⟪科學人⟫ 期刊中地質學家札拉希維奇(Jan Zalasiewicz)回應化學家克魯琛(Paul J. Crutzen)與矽藻專家史多麥(Eugene F. Stoermer)在2000年所提出的地質年代「人類世」(Anthropocene)所刻意拋出的「人類世」成立與否問題。[1] 他在文中舉出許多讀來令人心驚的證據,直指人類對沉積物的影響已高於河流和風等自然力量,包含鐵證如山的人造礦石,如自二次世界大戰後,人類從化合物中分離出的純鋁,已超過五億公噸,足可用廚房鋁箔紙覆蓋整個美國。「似礦物」的玻璃和塑膠等當然也是確鑿物證,在札拉希維奇書寫之時,塑膠的年產量已達三億公噸,相當於全人類的總體重,其中肉眼不可見的微型塑膠(microplastic)更普遍存在,如合成衣物所脫落的纖維,在深層海底的泥土裡,都可從每平方公尺找到數千條。其他還有遍佈各處的人造岩石,如已經製造約500億公噸的混凝土,地表大約每平方公尺就有一公斤。此外,人類還在沉積物中留下各種化學印記,如燃燒化石燃料的副產物二氧化碳,已以氣泡形式保存在冰河地層中,而容易被動植物吸收的碳12,則可能一起成為化石,還有大規模農業使用磷肥所產生的「死亡海域」,以及殺蟲劑、戴奧辛、核彈試爆的放射性顆粒所污染的地層等,都將長期存續。
如上,「人類世」命名著人類中心主義所帶來連串後果,可說是一種自我咎責,從2000年起掀起風潮至今。在這個反身性潮流中,我們見到藝術界熱烈回應著如此迫切的問題意識,大小研討會、工作坊、期刊專號、展覽絡繹不斷。稍微列舉一下台灣的相關大型展覽,諸如2014年尼可拉.布西歐(Nicolas Bourriaud)所策台北雙年展「劇烈加速度」(The Great Acceleration),2017年徐文瑞於高美館策展「南方:問與聽的藝術」、2018年吳瑪悧和范切斯科.馬納克達(Francesco Manacorda)策劃的台北雙年展「後自然:美術館作為一個生態系統」,都有著「人類世」所提醒的從「人」朝向「非人」的關注。
張溥騰在台南海馬迴的個展「人造世Artificene」也在此思潮中。登上二樓進入海馬迴,一轉身便被三面均勻飽和的湛藍圍繞,圈起的地面中鋪著整齊的白沙,間隔插立著遠觀如汗毛,稍靠近便會發現是可彎吸管的「一群」。它們擬似花園鰻,尤其是橫帶園鰻或許還有哈氏異康吉鰻,那些底棲性的膽小魚種,經常成群棲息於珊瑚礁礁坡或外圍部海流旺盛的砂底,以堅硬尾部在砂中鑽洞而居,頭胸部露出在外,朝著水流方向,食取水流帶來的浮游生物。
當我們再上一層樓,便進入漆黑中五頻道動畫呈現的五組水族世界:除了花園鰻再次登場,還有魟魚、水母、烏賊、海葵與小丑魚。每種生物都與某項人造物配對,原則是其間存在某種同構性,正如花園鰻與配對的可彎吸管有相似形態:水母與紅白條紋塑膠袋有同樣的飄逸、烏賊與寶特瓶有可聯想的透明感與圓柱比例,而海葵觸手與牙刷同樣是一支支的細長體。魟魚身上的藍白/紅白拖鞋,大概是裡面最難直接聯想的有機與無機之媒合,經藝術家說明,才得知原來藍白/紅白拖鞋指涉著「鞋印魚」,總喜歡吸附魟魚或鯊魚等大魚,省力又可餵飽自己。
藝術家繪製細膩、動態流暢的這些動畫所傳遞的同構性、相似性,是小一孩子也能讀出的「導致海龜、海鳥、海豚或其他海洋生物誤食」之宣導性寓意?我這年齡的調皮女兒,在勉強耐著性子看完展覽後有天,突然如此跟我分享她自己的心得。或許不盡然。根據藝術家自述,創作動機來自一次在台東南石寧溪畔的調查中,發現已完全融入溪流生態的一個塑膠掃把頭,不僅與雜草共生,小魚也悠遊於溪畔。[2] 在這裡,內疚的人們似乎可以獲得一份釋懷或寬恕:「人造物」塑膠掃把頭如此融入當地生態系,不只是實質上和諧共存,也包含視覺上讓作為人類的我們看起來協調,而不像是海龜鼻中的吸管或鯨豚胃中的塑膠袋,成為慘忍的入侵者甚至奪命者。那麼,展覽「人造世」其實談的是這份釋懷或寬恕嗎?即使是百年不化的塑膠垃圾,都可能如同為殘疾截肢小狗打造的輪子,成為無害甚至有益的異質?然而,如此便暗涵著人造異於自然之認定,這樣的「自然」正是要被「後」掉的那種吧?
回想二樓空間裝置中那一群可彎吸管是如此繽紛多彩、體型劃一,展示著它們的人造性、單元性、模組性,便發現與其說它們肖似海中砂地裡的花園鰻,不如說更像是育成遊戲APP中可免費下載的花園鰻,因而更接近水族館中封裝的花園鰻。對於人造性及其中為了量產而有的單元性、模組性,入門所見的這組裝置如此破題,就連零星存在於砂地之中與邊緣的那些類似三葉蟲或玩具車的小東西,雖在砂地上畫下其行動痕跡,因而暗示著生命,也毫不修飾其3D列印的塑膠質感。
水族館,本身便是個「人造」議題。所有的水族館都盡力模擬著「大自然」的生態系統,卻不可能維持一個完美的平衡,因此這種人造與模擬大概不會明知不可為而為,假裝著沒有人力介入的「原始」。屏東海生館的入館主題區「沉船探險」(並非世界唯一的水族館沈船造景),便乾脆直白鋪陳了人與其行為後果或遺跡之存在。在這裡,遊客「進入一艘沈沒的輪船底部,穿梭於破敗的甲板、船艙之間。除了可以觀察附著於沈船上的各類珊瑚外,還可看見活潑鮮豔的各種魚類與海洋生物」。[3] 活潑鮮豔存在於破敗之中,這是對深海底鐵達尼號的浪漫召喚,也是對生態遭遇人的人造包容。
尤其,水族館作為教育與休閒場所提供著療癒。「療癒」,來自經濟停滯時期的日本,要在心理上提供撫慰、舒壓、安定,如同在生理上解除痛苦、復原傷痛。缸中成群的水母飄飄然,似能讓我們忘憂、脫俗;觀看大洋池中鯨、鯊、魟魚悠遊,我們也彷彿在樓層高落地窗中充盈的藍藍水光裡遺世;而可愛逗趣的花園鰻亦是療癒能手,牠們的小區塊在水族館中總是寵兒,館內紀念品商店鋪設不少牠們的造型吊飾、絨毛玩具供收藏。張溥騰的二樓裝置邀請我們進入的,似乎正是這樣的花園鰻世界,水族館中封裝、調控、商品化的小天地。而三樓節奏舒緩的五頻動畫,也以黑暗與循環出現的影像之光,將觀者包圍在水族世界中,如同置身水族館舍,等候著眼光想鎖定的那幾隻魚,以同樣的姿勢巡游出同樣的線條過來。如果我們沒有想起被圈養生物的重複行為、想起海生館由俄羅斯引進的十隻白鯨,至今只剩三隻存活,可能很願意沐浴、夜宿在那樣晶瑩的水藍中,想像自己是魟魚或水母,感受著被療癒。
但我們其實瞭然人類能控制的人造是如此困難,於是可能依賴著更虛擬的人造療癒,人造的人造療癒、人造的人造的人造療癒…直到,療癒性育成遊戲的花園鰻有一天發展出自己的意識,正如藝術家藉著作品與自述說,塑膠似乎正在發展出自己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