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與白:「沉潛暗處-看到光 李阿明個展」
蔡佩桂 | 發表時間:2020/07/28 10:25 | 最後修訂時間:2021/01/13 10:07
評論的展演: 「沉潛暗處-看到光 李阿明個展」
新浜碼頭藝術空間在七月18日上檔了可說是「年度大製作」的展覽「沉潛暗處-看到光 李阿明個展」(以下簡稱「沉潛暗處」),由新浜的二位大老黃文勇、黃志偉共同策展,開幕時賓客雲集。
「沉潛暗處」開幕座談現場。 攝影|蔡佩桂。
這個展覽內容來自2018年9月的一本暢銷書,李阿明《這裡沒有神:漁工、爸爸桑和那些女人》(以下簡稱《這裡沒有神》),乃獲高雄市政府「2018書寫高雄出版獎助計畫」獎助出版。出版前,已連續一週每日刊登於《蘋果日報》「視覺系列」(此專欄「每周邀攝影名家展出傑作,用鏡頭寫台灣」)。[1] 出版後,眾多氣質殊異的媒體,從「報導者」到「蘋果日報」等,皆專文報導之。隔月《這裡沒有神》獲選金石堂強力推薦書,再隔月又獲得2018 Openbook好書獎。而李阿明的影像本身也佳績不斷,曾獲高雄市美術館「2018高雄獎」攝影類入選獎,並前後入選2018高雄攝影節、2018臺北國際攝影節。李阿明爆紅,《這裡沒有神》至今已經三刷。
那是一本非常「直白」的書,而作者李阿明自稱「攝影黑手」。黑與白的問題因此浮現。黑手,是我們對修理機械的技工之俗稱,一種提喻,藉著他們經常必須弄得污黑的手來指涉他們。黑,在這裡象徵「弄髒」,也就是與環境相融合,讓它們染上自己。機器技工讓雙手染上黑油,漁工攝影師則得上船生活,才能說得上是「攝影黑手」,「上船跟漁工睡,二十四小時長期相處,才態感同身受,才知道什麼叫漁工」,這是李阿明的兄弟嗆他的話。[2]
「沉潛暗處」展覽現場。 攝影|蔡佩桂。
李阿明於是上船與環境相融合。他談到船上甲板生活又吵、又熱、又冷,還會突然下大雨,但這些都還算其次,「更難以忍受的是甲板上髒得要死,老鼠蟑螂橫行,卻只能隨便鋪個烏七抹黑的墊子就睡。我有免疫系統的家族病史,皮膚本就不好,一被叮咬常數天搔癢難以痊癒。」[3] 黑手就是要與「髒」同眠,讓它入侵皮膚。彷彿回應著班雅明在《拱廊計畫》所曾談到的一種特別感官性的街道經驗,我們一般不會有:用把臉埋向床單的那種親近眼光,去看路面的不平,去感受路面的熱、髒,以及鋪石的邊緣。[4]
就是要這樣近,近到足以死於戰地,黑手攝影能夠產出驚人影像。因此喪命的戰地攝影記者羅伯・卡帕於是能斷言,「假如你的照片不夠好,那是因為你靠得不夠近。」對於拍攝漁工,李阿明則說,「藉由爸爸桑這個位置,我幾乎跟他們是零距離。」[5] 「爸爸桑」是漁船靠岸時日夜看顧船的人,「比外籍漁工還不如,連張床都沒有,吃睡全在一張自己帶來的躺椅上,顧船整整二十四小時待遇才一千元,連喝酒都不夠。」[6] 如此近與相近,應該無疑夠黑。
另一方面,李阿明說話直白。白,是象徵著真誠、不欺的那種「白」,《這裡沒有神》的書寫語調、姿態與風格正是坦白、直言不諱。用這樣的「白」,李阿明的圖文書展示弄髒才能得到的黑的感受性,把作風扎實、書寫真實和影像紀實,三種「實」攪扭在一起。
在新浜碼頭的展覽「沉潛暗處」,也以「白」呈現。但這裡卻是相當不同的「白色」。首先,展場牆面維持純白,來乘載李阿明這一批黑手攝影。若說,黑盒子空間暗含弄髒觀者的企圖,欲將觀者沈浸入作品中,或讓作品染上觀者,白盒子便是對作品自主的絕對尊重,維持作品與觀者之間的距離,彼此保持乾淨。這次新浜是個白盒子。
我不由得想做個奇怪的比較。「沉潛暗處」開展之日,恰好是展覽「借光:陳傳興攝影展,個人精神史第一部」的最後一日。那裡展示了陳傳興在1973 至 1978 年間遊走於墳場、車站、野台、廢墟等地所攝的「死亡」況味。為了理解、親近(父之)死亡,年輕的陳傳興攝下了這系列黑白影像,過程中底片與拍攝者一起感染那時、那地、那些人與物的靈光,一起染上鬼魅般的潛影、一起染「黑」。展場中每張銀鹽照片都發揮身為「質樸」的最大召喚力量,展覽最深的暗室中,《招魂四聯作》甚至裱在鉛版上,每張都有重達一百公斤的力道將觀者下沉。[7] 展場耿畫廊的地下室整個漆得深灰,投影燈外就是黑暗,一切都為了讓我們靠近、染上生命與暗房中的深沉黑影,弄「髒」。
展覽「借光:陳傳興攝影展,個人精神史第一部」中的《招魂四聯作》。 攝影|蔡佩桂
《招魂四聯作》裱在鉛版上。 攝影|蔡佩桂。
反觀展覽「沉潛暗處」卻是白的。同樣思索生命課題,李阿明在母殤與孩子到異地唸書後的空巢中,漫遊在前鎮漁港,帶著相機尋找意義。憑著四年的浸染,他慎重以出版宣告「這裡沒有神」,迴響著梵谷在上上個世紀以放棄擔任貧苦礦工的牧師所提出的結論:如果有上帝,這樣的剝削與貧苦怎會存在?策展人在展場模擬了李阿明的書房,直白地讓我們知道在身體遊走、影像拍攝之外,他如何思索:他讀《存在主義》、《戰爭與和平》、《怪醫黑傑克》、《歷代詩詞名句》等書,觀聆賞Les Misérables、Winter Light、Keith Jarrett at the Blue Note等DVD或CD。如此內外索求,他尋找答案、餵養堅韌。
「沉潛暗處」展覽現場。 攝影|蔡佩桂
我們可以觀察到,展覽大致將李阿明產出的影像聚焦為三種主題,船上工作與生活、兄弟情、性與女人,旁邊隨意貼著李阿明塗鴉在紙張或紙板上的文字,如「去日無多⇒窮得只剩時間 來日苦短⇒有機體存活」等,像是朋友在召喚,也像日記的呢喃。影像依展場空間而佈置,或疏或密,通道邊的成一列如門神柱立,較完整的牆面則隨牆與影像的大小,或三五成群或成更大陣列,也有貼在牆角的落單者,如那張在睡夢中勃起的漁工照,以前縮透視法構圖,非常神似曼帖納(Andrea Mantena)的蛋彩畫《哀悼死去的基督》(The Lamentation over the Dead Christ,1490)。除構圖相似之外,赤裸的基督下身薄覆色調泛黃的床單或裹屍布,而睡著的漁工僅著米色短褲。聖/俗與死/睡在觀者的聯想中疊影,回音著「這裡沒有神」。
「沉潛暗處」展覽現場。 攝影|蔡佩桂。
「沉潛暗處」展覽現場。 攝影|蔡佩桂。
Andrea Mantena,The Lamentation over the Dead Christ(1490) 圖片出處
「沉潛暗處」的基調是白底中的色彩拼塊。展覽中大部分的漁工肖像如同漁獲一樣繽紛,沒有一個特別被追蹤的對象。其中一個原因或許是影像本身有大量的傾斜與斷片化。李阿明的漁工眾生相如萬花筒的碎片,影像色彩斑斕,有的甚至令人迷醉。這與黑白影像和類型電影似是光譜二端,即使如此,其中不少畫面的「切割」之傾斜與動盪,還是一直令我想起黑色電影(film noir)風格上的一種特徵,Paul Schrader曾生動描述之:如同德國表現主義那樣偏愛傾斜與垂直的線條,且常常切割畫面,讓空間歪斜不穩,譬如光線總是以奇特形狀灑進昏暗的房間,讓窗戶好像被筆刀劃過一般,因此沒有角色能在連續空間中有發言主體的權威性。[8] 類似地,李阿明的影像也運用光線(如逆光、高反差的色調)來切劃,此外,更多是採用異曲同工的手法,如所攝的桅杆、圍欄、繩索、水柱、漁網、鉤子…以及它們的影子,時常糾纏著漁工發亮的褐色身軀與臉龐,讓他們不完整,或者拍攝時極度仰角、迫近的構圖,有時也似乎驅趕他們到框外。
「沉潛暗處」展覽現場。 攝影|蔡佩桂。
「沉潛暗處」展覽現場。 攝影|蔡佩桂。
此外,展覽的「白色」製造距離。襲自現代主義展覽慣習的白色,也是善意謊話(白色謊言)的顏色,同時也最容易粉飾太平(展場的白牆足堪重複磨平塗抹)。這種白色的距離提醒我們尋找現實,追問在李阿明紀實影像之後或之外的「白」意味著什麼?譬如,那白/空白需要脈絡填補:約在《這裡沒有神》出版前二年,《報導者》2016年末調查報導〈造假.剝削.血淚漁場:跨國直擊台灣遠洋漁業真相〉從印尼境外聘僱漁工Supriyanto之死,披露了外籍漁工生存之惡境,點燃輿論對漁工人權之關注,讓案件重啟調查,也引發相關漁工政策討論。[9] 漁工自此已是議題,為《這裡沒有神》預備了一個登場的好時機。如此,我們追求真相,並想起卡帕另一句為人熟知的話,「真相就是最好的照片、最好的宣傳。」(The truth is the best pictures, the best propaganda.)[10]
[1] 如2018年8月30日刊登的是 ⟨視覺台灣:外籍漁工系列 為錢諸生命⟩,https://tw.lifestyle.appledaily.com/headline/20180830/KTNKXMEQZA4HFRZYJSJW2QM54I/ [Jul. 27, 2020]
[2] 李阿明,《這裡沒有神:漁工、爸爸桑和那些女人》(時報出版:台北,2018)。
[3] 同上。
[4] Walter Benjamin, The Arcades Project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517.
[5] ⟨【好攝片】李阿明當「爸爸桑」 拍漁工如獲救贖⟩,https://tw.appledaily.com/supplement/20180928/OKLSO2LOC5V7DHLKOEXWTOU64I/ [Jul. 27, 2020]
[6] 同注2。
[7] 王寅(南方周末记者)訪陳傳興,⟨ “我对死亡和哀悼感兴趣”陈传兴压了40年的那些底片⟩,https://www.infzm.com/contents/109114 [Jul. 27, 2020]
[8] Paul Schrader, ‘notes on film noir’, Film Comment , SPRING 1972, Vol. 8, No. 1 (SPRING 1972), p. 11.
[9] 報導者,2016年度調查報導《造假.剝削.血淚漁場》,https://www.twreporter.org/topics/far-sea-fishing-investigative-report。隔年擴充成《血淚漁場:跨國直擊台灣遠洋漁業真相》一書。
[10] Alex Kershaw, Blood And Champagne: The Life And Times Of Robert Capa (Da Capo Press, 2004), 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