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宇宙在南方:高美館典藏展在平的世界中
蔡佩桂 | 發表時間:2021/04/22 21:44 | 最後修訂時間:2021/04/23 22:30
評論的展演: 歐布澤宇宙
高美館館內策展人方彥翔策畫的展覽 《歐布澤宇宙》(From Object to Cosmos)值得討論。首先,它是「地方」美術館舉辦國際特展時的平衡製作。自前館長謝佩霓任內,高美館便開始這樣「國際」加上「在地」之「平衡」展覽模式,如2013年大展《蒙娜麗莎500年:達文西傳奇》開展前,先委託多位從高雄獎出線的藝術家製作他們的蒙娜麗莎作品,構成展覽《我們都是蒙娜麗莎(當代篇):蒙娜麗莎MIT》,而隔年(2014年)瑞銀收藏特展《普普藝術+工廠──消費‧藝術‧瑞銀典藏》,則搭配了主要選自高美館館藏品的《普普藝術+工廠──熱塑‧冷壓‧當代台灣》。[1] 現任館長李玉玲於2018年引進泰德美術館典藏大展《裸》時,安排館內策展人柯念樸策畫《靈魂的墓穴、神廟、機器與自我》,而最近在歷時七個月修館後盛大重新開展時,高美館推出國際錄像藝術家大展《黑盒-幻魅於形:湯尼.奧斯勒Tony Oursler》(簡稱《黑盒》),也同時推出館內策展人方彥翔策劃的《歐布澤宇宙》。從中可見在目前的國際接軌與地方參與之平衡模式中,多了一番為館內策展人闢造舞台的意味。然而,相較之前,並置的展覽皆在主題上聚焦,《歐布澤宇宙》與《黑盒》卻看似各唱各的調,令人思考這樣的並肩展覽,對話出了什麼?
高森信男在展覽評論中提到,《歐布澤宇宙》,相對於特展《黑盒》的台灣「對照組」,用「影像所乘載的物件」(作品「圍繞著針對物件的敘述及延展」)來回應後者「圍繞在影像的幻魅性格」。[2] 但我想,所謂「歐布澤」(Object)可能更是「影像本身之為物件」,影像同樣也平等地是宇宙之「某物」,而展覽《歐布澤宇宙》與《黑盒》便交集在影像的物性化之上。
《歐布澤宇宙》在適合展示雕塑的挑高空間中,佈置大量台座塊體,影像投影其上,迴圈切換中彷彿展示一門影像地質學,披露著影像來到觀眾面前成為作品的歷程。一進展場,即刻吸睛的是蘇匯宇三頻影像《未來的衝擊》,高畫質影像氣勢攝人。我們坐在沙發上,看藝術家轉譯祖父在1970年代所看的美國未來學大師托弗勒(Alvin Toffler)巨著《未來的衝擊》,尤其在高雄興達火力發電廠巨蛋型室內煤倉裡拍攝的場景,呈現帶著荒墟之美的重工業空間與機具,有著受邀於低調奢華家庭影院或甚至私人高級俱樂部觀影的錯覺。
展覽操作著「物導向」哲學,方彥翔說,這裡比較缺乏,但這議題在台北已經談了好幾年:[3]
和當代許多藝術計劃一樣,「歐布澤宇宙」所關切的是如何稍稍跳脫出人類中心(anthropocentrism)的思維模式,它嘗試以「物」的角度,在透過各個作品的表述與演出下,轉換我們對事物的認知;從奈米微觀世界到星體巨觀宇宙,從真實物、擬仿物、數位物到虛構物,意圖去描繪或虛造某種在今日資本-媒介世界中物與物共存的宇宙學星圖。[4]
策展人引用了法國小說家/哲學家特里斯坦.加西亞(Tristan Garcia)著作《型相與對象》Form and Object(2011)開場第一句話作為展覽的引言:「我們的時代或許可以稱為諸物的疫情時代」,[5]「疫情」,是指當下由於勞力分工、生產工業化、資訊加工處理、知識專業化、事物去物質化等,造成一種「物性的污染」(‘thingly’ contamination)。[6] 事物再也不能只是「某物」,平等而無特定。為了抵抗這種「疫情」,《歐布澤宇宙》營造了一個平的宇宙:
比較像是一場事物的詩性聚會而不是展示。在這裡晶圓、礦物、克隆體、貓頭鷹、波多黎各鸚鵡、南洋松、攝像機、餐桌靜物、電子郵件、艾菲爾鐵塔、望遠鏡、阿雷西博天文台、星叢、巨神碑與近未來城市,這些看似未關聯之物形成一個「平」的世界;透過這些影像物與技術物連結入「歐布澤」的推測宇宙內部,被邀約進入時即成為此物叢林中的一員,彼此共振、捕誘、排拒、撤退、融合、增生。[7]
讀來很美的「推測宇宙」,它是「推測的」(speculative),因為康德所謂不可知的「物自體」,讓沙特不由得想要嘔吐的「自在」,在這裡可以推測著接近之。但或許觀者能否領會此「看似未關聯之物」所叢聚成的「詩性」、是否感覺「被邀約進入」可能是關鍵。亦即,展覽要能深刻地告訴我們事物結構的真相,散發藝術之動人力道,讓 ‘Charisma’(特定個體所散發的引人能量,物導向思潮另一位掌旗者Timothy Morton 對藝術的基進概念)成為一種能激發因果的真實力量,還是需要觀者能夠「對到頻」。[8] 於是我們得先問「誰是觀者?」、「觀者在哪裡?」,而回到「這裡」,回到「南方」。
展名中的「歐布澤」(Object)有一個超現實主義的「原脈絡」,是這個展覽屬於「南方」的一條線索:來自去年11月逝世的前輩藝術家莊世和,「應可謂為臺灣美術史中第一位抽象畫家」,長年於高屏地區致力藝術運動與藝術教育,「對現代繪畫在南臺灣的推廣傳佈影響至深」。[9] 原來,「歐布澤」是莊世和所書寫、推介的一種立體派、超現實主義手法/概念,乃今日較常以「物體藝術」指稱的那種「物體」,但為日文外來語中介了的音譯版本,正如拼貼(Collage)在這樣的脈絡下被稱為「珂拉琪」。
為了接軌國際,深耕地方的莊世和引介「超現實派作家們謂歐布澤」,有自然的、原始人的、數學的、發見的、災害的、既成的、動的、象徵機能的等等,他寫道,「自然的物體也好,既成的物也好,要之在某種的意味上,必須予人有不可思議的印象;這種不可思議(他們稱:Merveille),擬態、象徵、畸形均可。」[10] 所謂「不可思議」如新的詩語言形成,「利用語言的無意識的合成似地,結合著奇怪的物體,把這物體造形於奇想天開的詩的創作上,如偶然地發現火場的灰燼,或海灘上的奇怪物體,這便叫做歐布澤」。在莊世和的形容中,「歐布澤」是對物的偶然發現,如同形成了新的詩語言。
至此,我們該提問的是:對於《歐布澤宇宙》的「事物的詩性聚會」,莊世和所言的歐布澤之「詩」,是否仍具詮釋力?還是,二者皆「平」的世界中無差別的事物之一?也因此,就在南方解構了南方?
[1] 當年我討論過這個「在地展」,見蔡佩桂,〈製造「MIT蒙娜麗莎」:談我們都是蒙娜麗莎(當代篇)〉,https://www.kmfa.gov.tw/FileDownload/Journals/20170720174930393796549.pdf
[2] 高森信男,〈高美館:歐布澤宇宙(方彥翔策展)〉,https://talks.taishinart.org.tw/event/talks/2021022804 [Apr. 22, 2021]
[3] 策展人導覽中所言。
[4] 方彥翔,《歐布澤宇宙》展覽專文,《藝術認證》,https://www.kmfa.gov.tw/ArtAccrediting/ArtArticleDetail.aspx?Cond=5bdcf274-96e6-48c6-b3d1-7180a78030af [Apr. 22, 2021]
[5] 同注4。
[6] Garcia, T., Ohm, M., & Cogburn, J. (2014). Introduction. In Form and Object: A Treatise on Things (pp. 1-16).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7] 《歐布澤宇宙》展覽簡介,https://www.kmfa.gov.tw/ExhibitionDetailC001100.aspx?Cond=b741ae3e-20cc-48c7-98dd-36ae967318d9 [Apr. 22, 2021]。我的粗體。
[8] Timothy Morton, ‘Charisma and Causality‘, 2015, https://artreview.com/november-2015-feature-timothy-morton-charisma-causality/ [Apr. 22, 2021]
[9] 文化新聞,文化部,〈臺灣第一位抽象畫家莊世和辭世 國美館特感謝其捐贈珍貴的文獻檔案資料〉https://www.moc.gov.tw/information_250_119795.html [Apr. 22, 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