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安東尼的誘惑_莊惠琳《誰的發財夢》
吳介祥 | 發表時間:2019/06/08 12:36 | 最後修訂時間:2019/06/16 16:24
評論的展演: 【發財居】劉哲榮・莊惠琳 雙個展
「聖安東尼的誘惑」來自西元三至四世紀來自埃及的基督修道者的傳記,描述這位在埃及的修士在沙漠上遇到各種誘惑,包括色慾、財富和名聲等,而這些出現在沙漠上的誘惑其實都是魔鬼的化身,經不起考驗的聖安東尼,便會被魔鬼們包圍和折磨。這個主題在日後的藝術史裡不斷出現,從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布魯哲爾(Pieter Bruegel)、柯雷斯貝克(Joos van Craesbeeck)⋯⋯直到達利(Salvador Dali)。中世紀末期和文藝復興早期的此題材作品多以描繪聖安東尼在腳邊發現一大塊金子為主,這個系列的創作持續被視為各種身外之物的誘惑。而熬過魔鬼肆虐的聖安東尼,也被稱為修道始祖,建立了基督教修士必須遠離塵世需求、持修(monachism)的一支傳統。有趣的是,十五世紀Niccolò di Pietro Gerini的《聖安東尼的誘惑》(The Temptation of Saint Anthony)(1390–1400)作品,也在2017年的卡賽爾文件展(documenta 14)中展出。旁邊同時展出Danai Anesiadou的作品《不會為了發生而發生》 (It Will Not Happen for It to Happen),是一件用真空包裝的展品,包裝裡有一個一公斤的金塊。金子在這個展覽脈絡裡既回溯了財貨、物質慾望的誘惑,也連結了藝術家等同煉金師的比喻(波依斯Joseph Beuys或高更 Paul Gauguin),以及藝術被展覽機制實物化(materialized)的過程。
圖片資料:Artnet
無論是哪個文明起源,現在被視為藝術的文物,總有一部分是來自信仰,藝術一方面從信仰取得描寫神聖和塵俗的正當性,另一方面也因為脫離了信仰而有了自主的路線,而矛盾地同時扮演了再現和評論聖俗的角色。有趣的是,當藝術本身也獲得如金子般的光澤(靈光?)和價值時,也在自我體現俗世的渴望。莊惠琳的《誰的發財夢》系列代表塵世的物質渴望,也透露著這種追尋的虛妄,她的創作來自她母親的夢,因為傳言夢見已故長輩得財而相信是外曾祖母在向她預告發財。但「夢中顯現如此具體的人事物境,使她開始解讀夢境,由形象轉換讀音,由讀音轉換數字,由數字再對照形象,多次反覆推敲,得出幾組數字。幾天後,樂透開獎,對照之下,雖然數字不同,但是親人入夢,卻著實勾起了許多深藏在她心裡的故事,那個既遙遠又深切,屬於家的記憶。」論述託出了人們對民間信仰和傳說的高度依賴。我們在親人過世的儀禮裡,最安鎮人心的莫過於獻上無數的分分秒秒,以摺金銀元寶、摺蓮花和燒金紙或供上紙紮祭品的過程陪伴慰送。在失去親人時靈魂最迫切的欲念,都不過以美好光澤、以象徵富裕的表面材質的儀式,過渡哀傷和思念,同時也希望以更多榮光和富饒給予全家族庇蔭。
然而這樣的欲念也會被「商業精神」所誘引,商家提供越來越精緻的祭品、名牌轎車、豪宅華夏加上僕侍環繞的紙紮祭品,而越燒越多、幣值越來越大的金紙,還引起「陰間通貨膨脹」或嚴肅或笑謔的耳語。人們在彼岸有太多的掛念,藉夢託境,靠著聯想來籌措相應的實物為祭獻,夢是唯一的溝通管道卻總是模稜兩可,我們為了不違逝者的心意而越奉越多,但總繞著沒有音訊的虛空迴圈,而回到此岸的遺憾和匱乏感。
〈浮屠塔〉做為佛教最高境界的身後居所,必然莊嚴盛重,以容納信徒無邊無疑的崇敬和侍奉,莊惠琳以巨量金紙摺出來的大小兩座浮屠塔,正面雄偉,內面則插滿了香。在風雲湧動的投影下,〈浮屠塔〉猶如幻景;在豔紅的火景投影下,〈浮屠塔〉令人聯想三島由紀夫《火燒金閣寺》所塑造的孤傲美學。作者描述金閣寺過度的美引發年輕和尚的不耐,因為執著於短暫而壯烈的美學,年輕和尚轉而將對金閣寺的崇拜推向最激情的儀式,將金閣寺燒之殆盡。來自高雄的莊惠琳表達出存在於我們社會的,對信仰既畏懼又極端的情緒,印照著台灣目前的民情,把發大財當成信仰、用口號填補對富裕期待的妄想。在大自然的狂暴翻動下的浮屠塔猶如存在雲端之上的海市蜃樓,當光線轉為紅焰時,浮屠塔卻像陷入森林大火⋯⋯淒美復悲壯。
莊惠琳發揮她最能駕馭的,組合大量規則單元的任何材質,以摺金紙創造出一座令人想望的華麗城池〈受付之都〉。這是一個肌理和視角的質感都非常高的裝置雕塑,某些角度下,金紙上的白顏料讓作品看似浸染雪景中的針葉林;而有時望去,卻又像沙漠中驟然聳起的巨岩群;若從高點俯視,竟又有東方造景林園的優雅別緻。仔細端詳,誰若有福氣走進這座富饒之城,腳踩的路還是新台幣舖成的地磚。這個接受到無量奉獻的彼岸之城,一如聖安東尼望見的金塊,是誘惑也是寄託、是福地也是幻景;沒有人住得進去、也不曾聽聞有人來自那裏。
圖片資料:莊惠琳
這些對於信仰的既敬畏、又試探的藝術作品,使人想到距今二十年,引發不少衝突的「鹿港之心」(1999)的策展,當時出身鹿港的藝術家連寶猜的《國泰民安》以媽祖造型和翹翹板兩端的千里眼和順風耳的一件作品。因為媽祖身上貼滿蔣介石頭像的千元鈔票,主旨在於「提醒人們不要信仰『物質化』,而要效法祖先一步一腳印腳踏實地的精神,善用金錢,正視鹿港古蹟保存和彰濱工業區的公害問題,才能保住觀光和海洋資源的命脈」。但觸及民間深度心理狀態的「鹿港之心」卻在在地團體與藝術社群、在信徒與非信徒、在服從或反威權人士之間,引發多重爭議。二十年後的台灣藝術創作議題也許更細緻、關照面更多元,也對於開發、商業化、信仰和環境議題,以及在地角力競爭等諸多社會現實有更多層次的體會,但觀察整體條件,台灣似乎沒有走得更遠。1986年鹿港居民反對高汙染工業的杜邦在鹿港設廠,解嚴前,在威權統治下搏命一擊終究保全了地區的靜好,然而今年才通過的「工廠管理輔導法」修法,等於直接允許農田汙染問題最嚴重的彰化地區的違建工廠就地合法。連寶猜二十年前所憂心的問題,急功趨利而犧牲環境的現象,依然還在持續。
連寶猜《國泰民安》,圖片資料:https://jibaoviewer.com/project/5779dbf754ab13c638756d17
〈求彩頭〉是莊惠琳對於我們這個社會面對生態問題的質問。「『誰的發財夢』,受母親夢境啟發,選用彩球、金紙、假鈔作為元素,以繁複勞動的摺紙手法進行創作,既取其歡慶祝賀之形意,同時呈現祭儀之感,藉此顯現活在當下社會的我們,如莊生曉夢般偶發的虛妄感。這個社會以提高經濟發展的角度出發,讓我們對於金錢物質不斷過度需索,讓我們的感官日漸麻痺,漸漸習慣了,在滲毒的土壤上漫舞,在微弱的悲鳴中哼唱,在破落的現實中逐夢。」歡慶味溢滿空間的大紅彩球之間,是海洋生態的投影,在彩球下,觀眾像進入了水族箱內,被魚群和紅豔的巨大水母所圍繞。這件裝置作品擴張我們的視覺和空間知能,被節慶感的狂喜下催眠的觀眾,很好忘記現實、忘記汙染、匱乏和失落。在面對信仰需求越來越大、宗教浸染感(immersion)、醺醉效應劑量越來越高的社會,莊惠琳提供了一種明知無效的美學救贖方案,她的藝術絕美聳動,卻也同時透露了藝術是逃之無所的避世主義。
圖片資料:莊惠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