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哲學分界的關鍵地帶 - 「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
吳介祥 | 發表時間:2020/12/28 17:31 | 最後修訂時間:2021/01/19 12:57
評論的展演: 2020 台北雙年展:「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
近年國內外許多藝術展直接或間接都探討和挑戰到現代性,其中不少有排除誤解的路線。首先是現代性的觀念本身建立在現代性是一種驅動力,一旦啟動就不斷向前且會逐漸擴大(在一些地方稱為現代性,在另一些地方卻是殖民性的持續變種)。這種理解卻是建立在錯誤的認知上,事實上全球化並不代表現代性的擴延,而發生過的現代性是以分類法和二元論分析萬事萬物,分門別類地建置專業專責,獨立地處理其實彼此錯縱糾纏的事物。拉圖(Bruno Latour)概念質疑二元論和分類學的現代性,星球在他的理論裡,是人類賴以維生或是爭奪的星球,也是自然史知識的層層堆疊的結果。
拉圖從堆疊的自然/天文史出發,特別是把伽利略的地動說和洛夫洛克(James Lovelock)及琳恩馬古利斯(Lynn Margulis)的蓋婭(Gaia)說一起討論,便是為了論述科學的發現,既沒有改變甚麼(地球始終繞著太陽轉,沒有因為伽利略的發現而改變甚麼),卻又改變了一切(教會系統的大騷動)。洛夫洛克及琳恩馬古利斯的蓋婭理論認為生命製造了目前我們地球的宜居環境而非適者生存,認為有史以來普遍被接受的演化論並不完整。蓋婭理論可說是重大的生態體系的重新詮釋,也更易對氣象及環境做推論,但實質上對於地球人做出的諸多決策,一樣未產生甚麼決定性的影響。有史以來所有人用自己的認知過著生活,儘管經歷過了幾次科學大發現,包括伽利略之前的哥白尼日心說或牛頓的重力學,對活在地球上的人並不會造成根本性的差別。而國家及領土的區隔、地質和資源的探採、貨幣政策、貿易和勞動人口往來、衝突才是在決定距離及需求分配權的因素。同時,看起來依賴外交才能解決的環境危機,其實是因為領土、國界的區分並未符合蓋婭星球的生態實況,而使得共同分享的土地空氣甚至細菌病毒等問題無法有效解決。這是「你我不住在同一個星球」的概念來源吧。
然而哲學家策展並非把科學推測或科學哲學直接放進藝術領域。但藝術品在這個展覽仍然對本地觀眾不親切,疏離之處可能在於策展保留了西方藝術的神聖性脈絡,在提及現實議題,如不得不涉及外交的環境、難民、資源和糧食政治,策展團隊並非以事實(facts)或解決的提案做呈現,卻是藉藝術再現來詮釋科學的(沒)影響,而僅能零星地代表上述這些已普遍存在各區域的議題。因此這次雙年展雖然和上一屆一樣是環境土地議題,卻顯得很抽象遙遠。然而藝術機制裡轉化的神聖性,是藝術允許自我創造之源,展演機制如果持續抽掉藝術的精神性/象徵層次,僅用來做社會議題提案或做為(類)田調、檔案再現的工程,會使藝術機制像是其他機制的仿擬,而成為各種社會實踐的子議題。
讓台灣觀眾感覺不親切地,可能是歐洲哲學界埋得很深的神/哲學的界線吧。現代性啟動後的各制度中,政教分離是必然,但在神哲的區分/繼承卻是一個持續的過程。指出世界的複數性,其實是拉圖對伽利略(Galileo Galilei)揭露科學真相的效仿。在十七世紀,指出世界不是神的唯一創造而是一連串自行運動的天體系統之一,是嚴重的冒犯和瀆神,儘管伽利略在宗教裁判所上用盡話語闡述他對神的忠誠,教廷依然不採用科學。伽利略1633年被判罪,梵蒂岡卻直到19世紀才承認伽利略的理論,而且到1992年才替他除罪,而這個案例也為科學不受審判的原則立下鑑戒。1992年,咦,梵蒂岡跟我們在同一個星球上嗎?「你我不住在同一個星球」一些作品讓人感受到,儘管被稱為革新派,做為歐洲這個輩分的哲學家,某些來自神/哲學的思辨仍然留在拉圖身上。
十七世紀不知名義大利畫家,伽利略的審判
拉圖在《顫動地球》中的演出
安東尼奧.維佳.馬克提拉 (Antonio Vega Macotela)的《燃燒的地景》是將逃稅資料當成編織地毯的數據,同時燃燒的地景/獄也是宗教作品的典型題材。這件作品來自十七世紀墨西哥修女詩人胡安娜.伊内斯.德拉克鲁兹(Juana Inés de la Cruz)的詩作《火》(Incendio)。這位詩人在當時已經以冒犯教會著名,她把她的修道院空間變成招待知識分子的沙龍。因為才氣縱橫卻招致厭女的惡評,且被當時的主教懲罰,被迫賣掉所有的書籍,最後並死於瘟疫。胡安娜.伊内斯.德拉克鲁兹在後世關於殖民主義及女性主義的論述中被重新定位,認為她是女權運動的先驅。《火》(Incendio)的意象也成為她的代表,因為她被稱為宗教威權下的鳳凰灰燼。安東尼奧.維佳.馬克提拉用了墨西哥歷史裡的題材,也同時利用地毯織入密碼,不可見的概念來暗示不確定何時爆發的災難,如潛伏的金融風險、火山和地震等。
《燃燒的地景》
范柯.荷瑞古拉芬(Femke Herregraven)的《腐敗的空氣》是(偽)天堂,與其做為「逃脫星球」的代表,不如說是基因複製科技的反思。在尋求生命延伸、長生不老甚至復活(也包括凍卵、代理孕母、幹細胞療法等)的科技之際,是各國/企業在太空科技之外的另一個競技場,卻也在僭越所謂的「神的職權」。而她的《鉸接碰撞─休眠的菌株》、《鉸接碰撞─人類為何哭泣》以祭壇折板的方式呈現,折板嵌上伺服器機櫃,密布的細小材質是為了讓人聯想到證卷交易員螢幕上的數字。同時黑色粉末感的聚集平面,暗示瘟疫擴散或火山灰燼等暗黑聯想,連結了亙古以來,災難和信仰的關係。
《腐敗的空氣》
《鉸接碰撞─休眠的菌株》
尤拿斯.史塔(Jonas Staal)的《史蒂夫.班農: 宣傳大業的梳理與回顧》看似政治議題,細讀內容可以發現川普的選戰宣傳大將,極右派班農(Steve Bannon)的作為和價值觀簡直就是宗教裁判所(Inquisition)的代言人。在班農眼裡,經濟緊縮、解放運動、享樂主義和異教教義等都是無可赦的罪愆,也都一定會招致災難式的天譴,因此洪水、地震、火山爆發、傳染病等,都是神的處罰。川普歧視且製造恐懼的選戰奏效而當選,歸功班農。而身為川普幕僚的班農,一度位高權重,以神的裁判代理人身分自居,卻在批評川普與北韓和俄國私密外交是叛國行為後,遭川普革職。尤拿斯.史塔呈現以神威謠言聳聽、妖言惑眾的策略,在現代民主國家還是有效的手法,而班農製造出來的仇恨依然在蔓延。
《史蒂夫.班農: 宣傳大業的梳理與回顧》
《史蒂夫.班農: 宣傳大業的梳理與回顧》展場
相對的,法蘭克.列布維奇(Franck Leibovici)和朱利安.塞胡西(Julien Seroussi)的《波格洛》、《陳列》和《九張像素化的證人照》關於發生在2003年剛果民主共和國的「波格洛屠殺」事件的審判,則是闡述人的審判比神的審判艱難多了。這個屠殺事件是剛果民主共和國Lendu及Hema兩個種族持續30年的衝突導致政治勢力藉口的殺戮。2004年位於海牙的國際刑事法庭(ICC)調查和審判該案,直到2007年將屠殺的兩個主兇嫌判刑。作品的兩位作者之一朱利安.塞胡西是刑事法庭的專家,他鑒於對於完全陌生文化的犯罪調查,可能會有資料和證詞誤判的可能性,而和藝術家法蘭克.列布維奇共同製作了證據可見性的調查分析方法。法蘭克.列布維奇運用了視覺藝術的圖像比對,包括里茲斯基( El Lissitzky)(1929)和華堡(Aby Warburg)(1927-1929)都使用的資料併排的視覺方法。而這種與觀眾一起觀看和分析證據做為審判的參考,讓人想到曾經在2018年獲得泰納藝術獎的犯罪鑑識建築學團隊(Forensic Architecture)。這個團隊以空間重建的方式,對於遙遠的犯罪事件做鑑定,讓任何地方的殺戮都有昭雪的一天。昭雪,從前認為冤屈要攤開讓神祗看到,才有機會獲得正義,而《波格洛》這組由藝術家和刑事分析專家組合的作品,也像台北雙年展的觀眾說明了「眾目」也可以成為裁判之眼,做為爭取正義的方法。
《波格洛》、《陳列》和《九張像素化的證人照》展場
歐洲核子研究組織(CERN)的大型強子對撞機(Large Hadron Collider),LHC設立目的,是為了研究宇宙的生成,實驗宇宙形成初期的大撞擊(Big Bang),這個長達27公里的設施是有史以來最大的科學實驗。宇宙生成當然是科學,也是哲學和宗教的終極提問。但儘管科學時代已經歷經數世紀,這個設施依然引起神學家的憂慮。在LHC啟動之前,2012年CERN還邀請了神學家一同開展研討會。皮耶.保茲(Pierre Pauze)和雋.巴爾達扎(June Balthazard)作品中的提到「虛」充滿了「希格斯場」(Higgs field,振動場),是2012年的研究發現,讓至此的宇宙模型出現了兩個對立的理論。「希格斯粒子」也被慣稱「上帝粒子」(The God Particle),而這件作品以《Mass質量/彌撒》為名,一語雙關地透露科學與信仰之間的離合和依存。
神/哲的交接之處向來是呈現和詮釋危機最關鍵的地帶,上述這些作品大概可以歸類到這個地帶,以(偽)天堂、煉獄、審判、罪、災難、(神)指派代言人、宇宙生成等議題的來轉譯或影射這些生態危機,既是以神統治領域的災難來隱喻環境議題,也指出人為世界福禍相依的樣貌。拉圖的哲學觀非指因道果,而是在於萬物萬事的聯動網絡,他的策展和論述也常常有神學-科學-藝術三角關係延續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