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浸褪的記憶_王紫芸/裘安普梅爾「23:59中國街48號」
吳介祥 | 發表時間:2020/02/14 00:22 | 最後修訂時間:2021/01/13 16:27
評論的展演: 王紫芸/裘安普梅爾「23:59中國街48號」
這個展覽我個人非常喜歡,所以雖然展過了一個月 (2019/12/22-2020/01/27),依然值得憑著記憶來記述它。「23:59中國街48號」是在台中107 Gallery的展覽,它的標題乍看像地址、其實像小說或探案(事發時間地點)的標題,已經暗示出敘事的氛圍。中國街48號的確是裘安普梅爾(Joan POMERO)從前在巴黎20區的地址,用google map可以找得到的門號和街景,在現實裡一個全然平凡的街區。展覽虛構了一個人的記憶,從稀少的文字看出這是一個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曾在法義邊境上服役過的老人。
兩位藝術家並非第一次合作,因此對於彼此和對空間的互動很熟練。兩人在2018年弔詭畫廊的「眼睛微開」,針對空間,也針對弔詭的弔詭,設置出像是在測量、等待或是以室內(明室)讓光線顯影而呈現出來的空間尺度。在「23:59中國街48號」中,兩位藝術家則以細微感知使用107 Gallery的精緻空間,而生產出比「眼睛微開」更為詩意的隱藏/提示敘事感。故事如展覽說明,是啟於一封信:「在一個舊鞋盒裡,我翻出了一封1993年3月19日,星期五加百列的來信。一個地址,一段文字,一小時,頓時…一小時絲毫不動搖地凍結在無止盡的一秒之中。那年我住在位於巴黎20區的一棟公寓,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在中國街48號的4樓。」這樣就把中國街48號封在一個老人的記憶裡,並且凍結在23:59一個跨不過去的、陷溺在膠著的往事,老人沒有可以往前的,卻總不經意的被瑣碎小物帶進沒特別情緒的記憶泥淖裡。老去,不就是這樣一種狀態嗎?藝術家們這樣的開場,讓我這樣的老人有點安心:大量的陷入回憶可能沒有那麼難堪。
107 Gallery,台中
隨著一封信展開的是靜謐簡約的記憶空間,三張一樣構圖的、尺幅不小的裝裱,但只是明信片大小的寫生,都是藍色的顏料,卻因為深淺不同而像是三個不同時間的寫生。藍色,在展覽中有多重身分。裘安普梅爾是南法人,藍色對她來說是蔚藍海岸的顏色,也是攝影顯影劑氰(藍曬)的顏色,藍色同時是兩位藝術家虛構的那封信的墨水色,和褪色墨水在紙上的氣味:「信裡用淡藍色墨水鋼筆書寫的字跡,通過手與紙的摩擦和急於渴望的情感,時間的氣味和其所有的私密…,褪去、消逝於白紙。小茅屋、一張沙發、某個鄉間、中國街、某次的遠行、客廳、一次的戰鬥…,幾個場所浮現。」曾經住過的中國街48號在老人的模糊的記憶裡變得抽象、飄渺,藝術家們輕巧的把敘事和視覺串連起來。
地上幾何規律折紋的裝置,像隨機曲折成形的拆開的快遞包裝紙,有些角度像高科技飛行器,它輕薄看似一掐就坍塌、拿捏就可以改變形狀,縱使揭開也沒有具體之物,最能代表我們浮盪如浪的記憶。隔著窄門的一片藍色鱗片牆,在陽光和空氣下微幅飄揚,這是裘安普梅爾對於蔚藍海岸的記憶模式,拓印的字母拼出蔚藍海岸上各種風的名稱,它是藝術家在亞熱帶台灣上對於蔚藍海岸的想念,也同時是記憶拓印的具象化,會起伏也終將平緩和褪色。一小片一小片的鱗片(飾品材料)再次呼應海水的閃爍粼光,也暗示反覆卻即將消失的記憶,它們幽微閃閃地即將被中國街48號的地面和牆面吸進去。
王紫芸的作品,像是對於空間的測量,2018年她在弔詭畫廊的作品如〈33公分的風景〉、〈H: 156 cm〉、〈視線終止之處〉以畫布做為數據,近似平塗的畫布平面應對著這些數據,幾乎不能稱為繪畫的作品,是畫布上的觀念藝術。在「23:59中國街48號」中,王紫芸一連串的「23:59」畫布,像印刷出來的電子鐘數字,一定會讓人想到1960年代觀念藝術的代表性藝術家On Kawara。On Kawara每天徒手畫下當天的日期直到過世,黑底白字像是公共空間的日期標示,過了那一天它們便像那一天的墓誌銘。On Kawara也曾經每天以明信片寄載自己起床的時間寄給一位朋友,而累績了大量的旅遊明信片。「23:59中國街48號」的三張蔚藍海岸的明信片尺寸的寫生,和持續出現的「23:59」畫布,似乎是在向On Kawara這位觀念藝術家致敬。像On Kawara給每一天一張畫布,「23:59」則標示了記憶在時日交接的臨界渾沌(liminality),也把畫布從繪畫性(painterly)帶到概念性(conceptual)。永遠跨不出去的一秒,和永遠不會降臨的明天,映對著塵封的書信、墨水、筆跡和老人的記憶狀態。
On Kawara作品 圖片來源| https://artviewer.org/on-kawara-at-museum-dhondt-dhaenens/
王紫芸作品
On Kawara作品 圖片來源|紐約大都會美術館
裘安普梅爾作品
王紫芸將繪畫性再轉向和照片對話,讓有點年紀的觀眾想起台灣過去流行在照相館拍的家庭照,以及隨拍即時顯影出來的拍立得(Polaroid),和可以連拍好幾張照片的「相紙攝影時代」。也會使人連想到曾經流行的坐在藤椅上的肖像攝影。把繪畫性和照相顯影的過程、未完成和已消逝感融合一起。經過暗房才能洗出來的照片曾經是大家都很熟悉的記憶媒介,而多數的相片都會褪色,有攝影科技後,「褪色照片」成為「記憶」的詩性的代名詞。王紫芸以極少的內容呈現顯影不全、褪色、被忘記的面孔或逐漸模糊的周遭事物,更有趣的是,這些畫布上的作品也同時是繪畫藝術和攝影藝術的對話。
王紫芸局部褪色的照片和裘安普梅爾褪色到無墨水色的信件筆跡,在展覽空間裡相互回應。數字、字母、時間、日期標誌出無法測量的記憶距離,蔚藍海岸的顏色成為墨水的顏色、成為顯影的顏色,再成為攝影的象徵、成為記憶的代表而回到逐漸從老人的記憶消失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袍澤。隨著藝術家在敘事性、視覺性和和符號性之間不斷交織翻轉而抽象化了的地址,中國街48號又從google map回到虛構世界去了。
王紫芸作品
感謝王紫芸、鹿向夷提供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