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別觀眾:《千年之遇》
汪俊彥 | 發表時間:2022/12/31 10:03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1/03 16:24
評論的展演: 《千年之遇》
當「藝術平權」、「藝術日常」、「藝術下鄉」成為基本藝術實踐範式的當代,在藝術以走出場館、進入生活幾乎成為大多藝術創作者不再猶豫的責任,一場差事劇團與石岡媽媽劇團於台中市石岡區梅子社區石岡梨園戶外劇場的演出,藝術可以提供我們什麼對於民眾、族群、土地或傳統的思考?或者上述的這些名詞都早已經在所謂日常與平權的概念中,妥善地治理了藝術,也稀釋到無需再討論了?
台中市石岡區梅子社區即將有一條高速公路飛越村子,未來仰望天空,現代化的巨型工程即將矗立在視線之中;當地景被人力或自然力改造、人與環境的關係改變,我們才發現原來平常誇誇其談的日常、文化、族群,每每都建立在已經彷彿完備的、穩定的身份與空間想像。《千年之遇》如何處理一切都無法再依賴腳踩與巡田的土地(當開發成為事實)與訴諸血緣與語言的族群(當生活倫常改變)?這場戶外演出與當下蔚為風潮的所謂環境表演最大的差異,對我而言是,如果後者把各種空間都理所當然地視為劇場(其實只是把某種「現代劇場」的原型複製),把館舍裡的觀眾剪貼在環境中,我覺得《千年之遇》讓參與者顯得無關緊要,他們在蚊子成群圍繞中步行、在幾乎得彎腰才能勉力前進的梨樹園中、在無處可站的渠溝旁圍觀、或是沒有距離地就坐在祠堂與稻埕的演出;只有先把已被現代劇場治理得欠缺想像與能動的觀眾,壓低到最邊角的位置,這才開始了藝術在這裡的提問,也才可能帶出新的觀眾。
《千年之遇》演出照片 攝影|許斌 圖片提供|差事劇團
演出從梅子社區百年芒果樹開始,大夥在地方人士引導下,遊走式地觀看演出。這個地方領隊與表演導遊甚至無意凸顯自己之於參與者的重心,也不販賣梅子社區或石岡的風情,只是娓娓道來,甚至有點喃喃自語地交代自己,同樣也壓低了自己的角色。聚居間的畸零地,播放家戶門口散落的對話錄音裝置,也不提供參與者翻譯,如同你路過一個不熟識的村落人家,你不會粗暴地問他你在講什麼。看似交流對話功能的翻譯,往往預設了太理所當然的暴力。二十年前地震的大地改造了地貌,成為遠處只聞水聲卻幾乎已無法親近的早期洗衣水路,那兒隱藏了梁俊文全身包裹在塑膠袋中,沾滿泡沫在如山神般俊美肉體的行為表演,既召喚曾經在水路旁的各種青春與孤寂,也鬼魅地賦予土地不僅僅只是寫實的價值。稻埕的南管梨園,也卸下被精緻與古典化的神話外貌,兩位演員巧目盼兮、巧笑倩兮地小戲來往,南音不是展示、泉腔不為了認同,彷彿種種綿密的知識、被國家管理的、被在地行銷的歷史有了破口,流洩出的是早已遺忘的,卻又再復返的相遇,豐富了主幹道旁岐出的記憶生態。
超過20年的「石岡媽媽劇團」與「差事劇團」在美學與劇場理念上一直有著相近的路線,透過演員長期的身體勞動,轉化成舞台上不同於角色直接代入的移情作用。騎著摩托車鑽進梨園小徑的演員,天色餘光下的集體擊鼓卻可見是認真排練再排練下的一致,伯公廟的擊鼓是對村落的道別,也是對未來預先埋藏高速高路呼嘯聲下的聲音種子;切過村落,凌駕百年來依山傍水靠土地的石岡聚落關係,《千年之遇》要象徵的是千載難逢的機遇,還是一去不返的告別儀式?道別未來從快速道路輸送而來的觀眾。
在這場看似以現代戲劇與傳統戲曲共構的演出當中,演出並不以特殊性放大石岡的能見度,也不在抗議開發中凸顯城鄉或是現代與傳統的二元論述,所有的表演,如何參與者一樣,彷彿輕輕走過又見證存在。當下在時間的洪流中,如同現代化的張牙舞爪,如同千年一瞬,不是抵抗也不是吶喊,所有的戲劇表演都成為精神狀態的共感。精巧的客家語言運用,一樣不強調客語在石岡的任何文化獨斷性,或是南管的藝術性,反而回到語言在使用與溝通中,表演與觀眾間的接觸,踏出一條等待認識的梨園、地方與民眾田徑。
《千年之遇》演出照片 攝影|許斌 圖片提供|差事劇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