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除魅夜,年夜飯誰來消費?
王寶祥 | 發表時間:2020/02/24 14:02 | 最後修訂時間:2020/02/26 18:21
評論的展演: 台南人劇團《年夜飯》
過去他對於過年這件事並沒有多少好感,因為每到過年的時候,家裡例必有一些不痛快的事情。
—張愛玲《半生緣》
《年夜飯》劇照 攝影|陳又維 照片提供|台南人劇團
「一家人總得像個人家」這句話並非出自台南人劇團新戲,蔡至擎編導的《年夜飯》,跟引文相同,也出自張愛玲的小說;不過若由劇中跟子女團圓過年的母親一角口中說出,亦不為過。當然,蔡至擎的細膩耳朵應不至於寫出「總得像」這般不道地的詞彙,硬塞給應該是台南人的媽媽口中,然重點在「總得」一詞所揭示的必然性,完全吻合此劇的前提:總得回家過年的必然性,總得一家團圓的必然性;相對於大可不必的自由度:子女認為長期受虐的母親大可以離開父親,而母親也認為出櫃兒子你不必非同性不愛。不得不然vs.可以自然相衝而打造的扞格,浮潛在人物的相互角力,支撐全劇戲劇張力消長。然而這明顯的戲劇衝突,卻也未獲充分施展,只因此劇欲處理的主題可多著,無奈只有九十分鐘(劇編導說這是「短版」)可處理。對立觀念的交戰時起時落,正當發展到時機成熟,準備進入更深入的層次,如同劇中人物,又突然大喊暫停而中斷。
《年夜飯》劇照 攝影|陳又維 照片提供|台南人劇團
不過所有家庭劇,對成員自身而言,似乎都是細品慢讀的「長版」連續劇,但對外人而言,就可能希望是一目十行的迷你短劇了。猶如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劈頭的卷首語「家庭幸福大同小異;家門不幸各自不同」,一句話道盡家庭的共相與殊相;家庭失和,冷暖自知。而自家的戲碼,永遠最精采,永遠講不完,也許「長版」再長,照樣會有無法道盡的缺憾。本不足與外人道的家庭憾事,在長夜漫漫年夜飯,似乎有可能找到出口。闔家吃年夜飯的傳統,也給戲劇渾然天成的架構;西方同類型劇也有寫《我城》(Our Town)的桑頓懷爾德(Thornton Wilder)在30分鐘內精省90年的《吃不完的聖誕大餐》(The Long Christmas Dinner,1931),電影也有裘蒂福斯特(Jodie Foster)自導自演的感恩節家庭戲《心情故事》(Home For The Holidays,1995)。結果《年夜飯》的兩女一男家人,卻發現摸索出口找到的,更像是沙特般存在主義式No Exit:用吶喊證明存在,卻找無存有的出口。要吶喊,或不喊?還真是個難題:要深入深談,博取認同與同情?還是要暫停深入探勘,抽離同理同心?這何時該吶喊,與何時該喊停的難題,也是劇中核心命題。對打的,顯然不僅限於一家人的戲劇腳色,還涉及本質互尬的戲劇形式:要二選一傳統亞里斯多德類的希臘悲劇,或者更精確地說,佛洛伊德式的深談治療(talking cure)?還是布萊希特式地抽離感性認同,回歸無情而理性地相互批判?
蔡至擎創作的戲劇形式,似乎跟劇中人一般,也陷入兩難:急切要藉著過年時機向親人告解,卻又苦於找不到願意無私借給你傾聽的耳朵,於是家族聚會淪為綁架彼此傾聽的治療大會:內心故事徒有交換的形式,未有充分交流的內涵;我之所以願意聽你,只因為我急著等你下場,我好登場。當然,既想相互取暖,又無法做到不彼此灼傷;如靈長類邀請互相社交梳理(social grooming),無奈憋不住潑猴撕裂的本能,此皆為家庭矛盾本質。
《年夜飯》劇照 攝影|陳又維 照片提供|台南人劇團
劇中一家三口就各自複製每個家庭都自以為獨特,其實卻共通的結構:母、女、子每個成員的痛,都各有不同,亟欲表達,但每當察覺對方無法體會己身之痛,便用幾乎是十二道金牌的特權喊卡,來奪回話語權。一個家庭,各自表述的情節鋪陳,當然也不時出現在西方家庭話劇(domestic drama),例如尤金歐尼爾(Eugene O'Neill)的《長夜漫漫路迢迢》(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然韋家三口以做菜為經,敘事為緯所編織的框架,並未花了整夜建構,而是快炒爆香(臭?)迅速由開頭母親的抒情敘舊,過往一段情的浪漫緬懷,導引至現今缺擔當父親的強烈落差。母親的憶往頗似田納西威廉斯的「回憶劇(memory play)」《玻璃動物園》中的南方母親阿曼達,無法停止追憶想當年拜倒她石柳裙下的風流男子,然而大不同的是,母親的耽溺過往,除了粉飾現在婚姻失和,並未與子女產生巨大衝突,而是更像是子女早已了然於心的開場白,只待母親碎唸後,上場自己的重頭戲。
〈這是我的主場〉才算是此劇的主旋律,顯示也相當順著年輕人的步調。即使偶有搶麥克風的時刻,但並未如歐尼爾的《長夜》家人到頭來大量的〈雞同鴨講〉(cross-talking),基本上家長還是順著年輕人愛當麥霸的脾性,愛〈唱邱〉就讓你唱個夠(煮年夜飯還是要媽媽總監)。由是,同輩份的姊弟兩人,其實最容易在結構上發生爭奪話語權的搶麥爭鬥,雖不致於姊友弟恭的一團和氣,卻大抵上除了鬥嘴,未出現結構性的衝突。姊弟企圖讓母親除魅父權陰影未盡全力,因而亦未竟全功;而彼此之可能鬥爭,又風輕雲淡地帶過,關係缺乏矛盾,互動缺乏張力,兩者均再再顯示,編劇想傳達的,也許並非戲劇衝突,腳色矛盾,而是個人的抒情抒發。
《年夜飯》劇照 攝影|陳又維 照片提供|台南人劇團
這又將此劇導向另個面向:抒情。搶麥而來的發言權,重點也許不在權力分析,而在情感表達。眾聲喧囂中的孤獨對白,貼近山姆謝普(SamShepard)家庭失和劇中,經常出現趨向歌劇詠嘆調(aria)的直抒胸臆。母親用浪漫緬懷的抒情,來自我麻痺充當療傷,好逃避當下的苦楚。出嫁的女兒,為人妻卻至今無法如願為人母,承受婆家龐大延續香火的壓力;未循古禮,回娘家吃年夜飯也算是逃避;用吸煙,以吐納等機械化重複動作,企圖緩解壓力。而在天龍國深造的學霸小弟,除了想跟母親學做菜,透露出可能是被學霸耽誤的大廚;以及偶爾double通包男性角色,扮演母親過往的男友舞扮,或姐姐夢靨中的冰冷婦產科醫師外,其實幾乎可說是亞瑟米勒《推銷員之死》裏小弟Happy的〈歡樂〉台版,當然最大不同在於他私藏如哥哥畢夫(Biff)的陰暗面:然而缺乏前導細節建構的蛛絲馬跡,迫近結局時突然營造山雨欲來悲愴氛圍,幾乎只能導向一途:告解他不為家人所知與見諒的性向。〈不敢說出口的愛〉禁忌的破口,在表演方面宣洩得力道十足(台南人劇團三位演員均高水準演出),卻也在意料之中,過度消費早已在舞台上老生常談的〈出櫃〉時分,反而高度削弱了期待中的十分震撼。對照姊姊的生產之痛,弟弟相形之下更像青少年成長之痛(growingpains),壓低了此性向軸線本可能發展的高度與豐富。
最後遺憾無須還諸天地,而是都可賴給父權。父親/父權是縈繞全劇的老鬼/死鬼,陰魂不散。母親浪漫幻想在現實中的破滅,瓦解者毫無懸念是之前在獄中,現在在閣樓;被禁錮,也禁錮家人的父親;而在女兒傳宗接代的壓力,或在兒子同樣傳宗接代的壓力,也同樣可詮釋為父親所延伸的父權價值所綑綁禁錮。父親的身軀,即使從頭至尾隱而不顯,相當刻意(僅聽見舞台外閣樓一聲吼),然不顯而彰的父權代言人身分,卻相當突顯。兒女的嘶吼,暴力到要互吐髒話,從粗暴至抒情的抒發,都可說是高壓父權壓力下宣洩的出口,抵抗的印記。但除魅需要時間,就如同營造破碎的家庭不過是個鬼屋,更需要時間;家人累積一輩子的歷史共業,無法因共夜年夜飯而消解,兒子跟母親學做菜,也不可能學會斬雞頭就能出師。斷不了雞頭,下不了手,只因對家人無法斷捨離?這些高蹈主題若要做文章,消費門檻其實都不高,但戲劇醞釀及呈現,要能真正打動人心,就是費工費時的手路菜,點滴的經驗積累,無論母親教一半的做菜,或者父親從來沒教的做人,並非學即至知,知即上手,急就章就能消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