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路》告別童年這檔事,黃翊和史蒂芬金竟然相似
魏琬容 | 發表時間:2019/02/28 17:41 | 最後修訂時間:2019/03/04 18:45
舞者|胡鑑 攝影|顏翠萱 圖版提供|黃翊工作室+
未進場前我已知道《長路》中,有個旋轉舞台,隱喻時間流逝。舞台表面被設計成年輪圖案。(畢竟如果要談「被視覺化的時間痕跡」,沒有什麼比年輪更直接_),懸吊系統也是本作品的吃重角色,有了懸吊系統,舞者可傾斜可離地,多了幾重運用空間的方式。
以黃翊處理科技的能力,我期待一睹他如何旋轉舞台和懸吊系統。
但一開場,旋轉舞台機嘎聲無法忽視。(註)
這讓我想起一個故事,有個太空人執行務返回地球,機械輕微故障,不斷地發出規律的敲擊聲,太空人被迫日夜跟敲擊聲共存,無處可躲。離返航還有數年,會被逼瘋的。她在心底唱起歌,把敲擊聲當作節拍,音樂拯救了她的心智,她沒有瘋,平安的返回地球。
於是我在心底開始唱一首歌,唱著唱著,我心底的歌唱的節奏不知不覺配合了舞台旋轉的節奏。第一段長達16-18分鐘,無音樂,舞者慢慢地穿脫衣物,旋轉舞台機械嘎嘎聲不停止,我不斷擊打內心浮上來的雜亂思緒,像是乘船行在亞馬遜河上,擊打冒出頭的一隻隻鱷魚。
胡鑑踏出第一步,拉威爾〈死公主的帕望舞曲〉(Pavane pour une infante défunte)下第一個音,胡鑑準確地踏在音符上。
我暗想:「來了!」,胡鑑沒有立即起舞,而是一步、一步、一步地走著。
《長路》整個作品立基於旋轉舞台上,舞台不停旋轉,時快時慢,時而順時針,時而逆時針,如同作品核心文字「不論你要或不要,時間,都會將你抽高,令你盛放、凋零」。不斷倒退走的人、一對男女相遇又別離、走在年輪邊緣的人、兩個腰部被繩子連在一起的人、男子與他的童年,旋轉舞台上出現一個個角色,令人聯想到《小王子》。
「這作品不像黃翊,或說,黃翊又到了另一個向度」,我心想。黃翊早期的作品令我印象深刻的是精準而和諧的舞蹈。《地平面以下》和《長路》不再有整段整段的舞蹈動作,這個轉變,有些人極愛,有些人不喜。
《長路》整個作品的色調是黑色,舞者穿黑色,年輪是黑的,燈光也是「最低限度」,有種默片電影的質感。年輪舞台的燈光打一半,下舞台是可見區域,上舞台總在黑暗中,燈光設計讓旋轉舞台有了「展現驚喜」的力量,你不知道下一個會是什麼東西轉出來。
舞者|胡鑑 服裝結構|莊佩雯 攝影|顏翠萱 圖版提供|黃翊工作室+
末段,胡鑑的腿部掛上小孩的衣物,以童稚的步伐向前。胡鑑化身為小孩的角色伸手向一個男人,男人步下旋轉舞台,小孩子無法停留,只能被舞台被逼前行。深刻而動人的,讓你無法不想起生命中第一個「被逼著長大的時刻」。孩子手上拿了紅氣球,舞台上轉出了數個大型的黑色氣球,如行星(旋轉舞台轉出的最大驚喜!) 行星出現的瞬間,作品黑色調有了宇宙的悠遠。突然,孩子手上的紅氣球飄走了。氣球上升,升到了看不見的地方,氣球消失在視野中的這一秒,響起了此起彼落的爆炸聲,舞台上方左右亮起燈光,是煙火。
男人又出現了,牽著小孩子一起跨步前行,跨著跨著,小孩子飛起來,男人步下旋轉舞台,望著。
小孩(胡鑑)騰空離地盤旋於圓形舞台上。
背景幕升起,所有曾經出現過的角色懸吊在空中,作品終了。
小孩子第一次拿紅氣球出場,我立刻想起恐怖電影《牠》,最後角色懸吊在空中,更像極了電影主角深入怪物巢穴,驚恐地發現漂浮在空中的眾多人體的那一幕。有趣的是《牠》處理的也是童年的告別,史帝芬金整部作品正是在探問「通過什麼樣的儀式,我們才會「成年」呢?」,每一個人生命中都有「瞬間長大」的那一刻,所謂成年,從來不是18歲那一年,而是直視恐懼、失去親人、遭遇創傷的那瞬間。
不知黃翊是否想過,有一天他的作品會讓台下無數的觀眾想起史帝芬金(有些觀眾還笑出聲)。另一個「不知編舞家有無想過」的問題,則是煙火橋段。坐在一樓,當角落的燈光亮起,照亮了原本隱於黑暗的劇院天花板,反而更讓我意識到「身處室內空間的逼仄」,進而感覺煙火聲是虛擬而人工的。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孔子見流水想到時間,時間是不回頭的,一旦錯失永不再來。而黃翊選擇用旋轉舞台處理時間,多了「正轉 / 倒轉」這層運用。
懸吊系統和旋轉舞台若是落在浮誇的藝術家手上,可能會變成華麗誇張炫技大秀,但黃翊用得精簡用得準。有人說《長路》讓人想起《偉大馴服者》,於是順著「能不能維持畫面的驚奇感」評價《長路》,我倒不同意。《長路》的科技,該用則用,該省則省,舞者該走路就走路,該跨步就跨步,該離地就離地,脫去了炫技意圖,反而質純入心。
(但好希望舞台可以沒有聲音。)
註 : 本文寫成之後,我遇到了〈長路〉旋轉舞台技術總監楊金源老師,立刻把握機會向他請益旋轉舞台之難度。楊金源表示本次旋轉舞台有三大要求「可拆裝、可巡迴、免工具」,速度要求為9米的舞台/9秒轉一圈,速度高達1秒3米(一般旋轉舞台為1秒1米),因為本製作有巡迴需要,重量輕和安裝快速是必要條件,於是採用較輕的鋁合金,最後製作出厚度20公分的薄型旋轉舞台。
客製化舞台機關,要有藝術家和技術設計聯手推進,勇敢試誤,才有更出乎意料的劇場魔幻,一如人類仰望星空時的好奇,推進了探索太空的各式科技。好奇與探索,是一切的源頭,以這層面而言,劇場人和科學家其實極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