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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可以笑嗎?《博恩站起來:世代交替》

魏琬容 | 發表時間:2019/04/30 11:35 | 最後修訂時間:2019/05/07 12:40

評論的展演: 2019TIFA 兩廳院鉅獻:博恩站起來 - 世代交替

圖版提供|國家兩廳院


「博恩進兩廳院大廳?真的假的?是他自己申請,還是兩廳院邀請?」在一般人心中,兩廳院和單口喜劇(Stand up comedy)的距離有多遙遠,由這反應就知道。

博恩當然也知道,一上來他立刻切入主題:

「哇,看看你們,擁擠的座位,跟住在台北市的感覺沒兩樣」觀眾大笑(註一)。

 「我一直在想,我該如何成為兩廳院第一,我一定不是最年輕的,想來想去,我知道了。『幹林老師!!』,我應該是第一個在兩廳院裡頭罵幹林老師的表演者吧。」

博恩開頭拋了兩個段子,成功地建立了兩廳院以及《博恩站起來:世代交替》的關係。

中文習稱的脫口秀,細分可分為單口喜劇(Stand up Comedy),指表演者單槍匹馬,拿一支麥克風在舞台上逗觀眾笑,以及Talk Show,指有來賓的脫口秀節目,比如《吉米.法倫今夜秀》(The Tonight Show Starring Jimmy Fallon)便是此類,此類節目會因應主持人的特長量身打造橋段,擅長歌唱的吉米.法倫便常常設計音樂小遊戲和來賓一起高歌。

本文非聚焦評論《博恩站起來:世代交替》,而是嘗試以《博恩站起來:世代交替》為引子,探索脫口秀表演的特性,以及脫口秀推進社會共識的能耐。

「分析幽默就像解剖青蛙,鮮少人感興趣,而且主角最後總是死了」--E.B 懷特(註二)

好笑這件事情相當主觀,第一它相當個人化,有些東西完全戳中我笑點,與我一起長大的親姐姐卻完全不買單。第二,它與文化高度相關,比如一個跟歐洲歷史有關的笑話,荷蘭人捧腹大笑,比利時人能心領神會,南非人可能一臉懵。第三,有些笑話牽涉到語言,比如以英文寫成的笑話,不見得能夠傳神的翻譯成中文。

美國脫口秀節目的笑話曾被拆解成以下幾個要素:1. 驚奇、2. 不協調、3. 讓觀眾感覺優越、4. 可識別的元素、5. 出糗、6. 巧合、7. 化解張力、8.允許觀眾做出不合宜的舉動(permission to misbehave),為了節目需要,寫手們每日都必須產出大量笑話,光靠靈感是不行的,寫笑話的人便利用這七個元素,將兩條不相干的新聞中間找出共同的2-3項,寫成一個個笑話供每日的節目使用。

理解了笑話的元素,下一步是探究笑話如何被傳達給觀眾。有些話,某些人說出口令人捧腹,換作另一人說出口,可能會犯眾怒。有劇情的喜劇,演員尚可以躲在「角色」後頭,以角色之口說話,脫口秀表演者就沒這福氣。作為脫口秀表演者,外貌、口音、服飾全部都是表演的一部分。檯面上的知名脫口秀表演者,他的屬性與脫口秀內容均高度契合。

賈達·弗雷德蘭德(Judah Friedlander)刻意打造「魯蛇大叔」模樣:隨便一抓就套上的鬆垮T恤、大眼鏡、亂糟糟大鬍子,他總講一些尖酸的話,逗得觀眾又是掩嘴又是笑,同樣的話語,換作是一個西裝畢挺的人說,聽者感受到菁英階級的傲慢,激起反感「你是有多了不起?取笑別人很厲害嗎?」,但,同樣的話語藉一個「魯蛇大叔」之嘴說出來,你我覺得可以放心的大笑。讓觀眾覺得優越,進而可以大笑,是賈達·弗雷德蘭德的魔力。

除了外貌,脫口秀表演者需要常常處理敏感的議題,他們的身分也是一環。

現任The Daily Show的主持人崔.佛諾亞(Trevor Noah),來自南非,南非曾經執行嚴格的種族隔離政策,黑人白人不許通婚,黑白混血的崔佛諾亞是個「非法存在的孩子」,一家人若走在街上遇到警察,必須趕快放開媽媽的手假裝不認識,他的經歷讓他評論起美國種族議題比美國同僚多了一重視角,每當他將美國政治人物類比為非洲獨裁軍閥,引人大笑,也如當頭棒喝,引人深思。哈桑.明哈吉(Hasan Minhaj)來自印度的穆斯林家庭,有些穆斯林的段子,只有他能講,換作是非穆斯林,只怕會引起暴動。羅素.彼得斯(Russell Peters)是印度裔加拿大人,聊起印度笑話,總讓全場的印度鄉親又笑又罵,他又極擅長模仿不同語言的腔調,是我見過模仿廣東話與國語最肖似的人,透過他維妙維肖的腔調,描寫亞洲人在北美的生活景況,頗能引起共鳴。

圖版提供|國家兩廳院


在《博恩站起來:世代交替》中,有兩點引起我興趣,

第一是博恩對於美式幽默的轉譯,

第二是他對於政治正確的回應,博恩式的中文美式幽默:

「我覺得現在年輕人的真的很不耐尷尬,你們的抗尬力有待加強」、「我eat 尷尬 for breakfast耶」。

博恩說出「我eat 尷尬 for breakfast耶」的瞬間,我替他捏了一把冷汗,美式口語「I eat ____for breakfast」表示「這事情我掌握的駕輕就熟」,博恩直接英語加中文,丟出這句話,我原以為這笑點會反應冷淡,出乎意料的是反應頗好。回去翻資料,讀到博恩早期在轉譯美式幽默時曾經受挫,顯是下了功夫,或是他的觀眾跟上他的腳步,已培養一群本身對美式幽默的接受度很好的粉絲。

政治正確是不是殺死了笑點?

「如果你很容易被offended,就顯得比較厲害」博恩提了這句,我大笑(可惜其他觀眾都不買單,我寂寞),每個人對於受冒犯的門檻都不一樣。博恩把這點進一步轉化成笑點,追問核心「脫口秀為什麼讓我們笑? 」

我們為什麼覺得好笑呢?科學的解釋是「發笑是腦子為了處理兩種相衝突的概念所衍生的機制,幽默是一種解決內在衝突與焦慮的方法,它允許我們以禁忌的方式來表達自己」(註三),有些人大聲嚷嚷政治正確讓人們喪失幽默感,我倒是持相反看法,幽默段子把我們從衝突中解放出來,因此,越是講究政治正確(禁忌越多)的地方,就有越多笑點的養分。

在脫口秀中,最讓人笑出淚來的,正是那些「想笑又不確定該不該笑」或是想笑又覺得「天啊我好糟糕喔」的糾結,厲害的脫口秀表演者踩在「好笑/不應該拿來開玩笑」這條線上,讓笑點成為認識一個人的文化座標。有些笑點,只是無知的歧視。有些笑點,是有意識的反轉社會觀點,幽默與冒犯之前的界線如此模糊,更引起千千萬萬脫口秀演員前仆後繼的努力著,以及科學家們費盡思量設計各種實驗以求了解幽默的機制。

脫口秀可以做到劇場做不到的事情。

電影發明之後,人們曾經以為劇場會被電影取代,的確,歐洲許多劇院一度被改成電影院。但,時至今日,各種現場表演(live performance)依舊在人們生活中,可見現場表演有其不可取代之處。比起戲劇作品,脫口秀必須面對更直接更殘酷的反應。在脫口秀世界中,好笑就好笑,不好笑就是噓聲冷場,哪怕你這笑話在其他十五個城市有八千名觀眾都覺得很好笑,在這一場,觀眾不捧場,那就是沒中紅心。戲劇作品像是與觀眾隔空對話,要在演出結束後看評論才知觀眾反應,脫口秀,則是刀刀見骨的直接餵招。

而,脫口秀可以在當下直接跟觀眾對話,這是劇場作品很難做到的。有些事情,要有基礎的共識,才能一起發笑。有些社會集體傷痛因為太近太痛,還無法被拿來當笑料。有些群體正在和主流社會對抗意圖洗脫汙名與歧視,若被拿來當笑料,會深深傷害人們的努力。

圖版提供|國家兩廳院     攝影|胡舜翔

 

哪些事情已經可以被拿來當玩笑,哪些事情還不行呢?說白了,沒有人能夠百分百確定,因此脫口秀現場,有時可見表演者說了一個段子,底下一片靜默,場面尷尬,突然有個觀眾大喊「太快了啦」(too soon),其餘觀眾鬆了一口氣。

「太快了啦」,是個脫口秀的暗語,表示「這件事情尚且無法成為笑料,但未來可能可以」,透過這暗語,台上台下快速確認大家對於這議題的感受。

認知神經科學家溫斯(Scott Weems)曾提過:「幽默是一種反應聽眾的時代和需求的過程,它是社會或心理層次上的概念加工。」

刻板印象的笑話常常引起很大的爭議,一個笑話究竟是強化了歧視,或是反映了社會已經消弭歧視,以至於能成熟地把曾經的歧視拿來開玩笑?仰賴社會中的人不厭其煩的對話,才有辦法在此議題上推進。政治正確向來不是一條條死硬的法規,它是動態的、變化的、反應社會歷程的,透過一次次直接了當與觀眾對話,脫口秀引著我們去形塑、去思考政治正確的邊界,觀眾也能從一次次的笑與不笑中間,感知自己位在社會議題光譜的哪一邊。 

從最早在小場地的演出,到兩廳院的《博恩站起來:世代交替》,博恩的節奏越來越穩,也逐步發展出「以尷尬作為一種特色」的個人風格(博恩應該是全台灣唯一被總統認證過「尷尬作為一種風格」的脫口秀表演者吧)(註四)媒體所形塑的博恩形象是「台大、聰明、會多國語言」,媒體並常常以「打破框架的人生勝利組」稱之,擁有如此形象,在脫口秀職涯中是利是弊,端看博恩有沒有辦法跳出來,寫出更多出人意表的段子。

對了,我好想知道,博恩是不是第一個在兩廳院罵「幹林老師」的人,有誰知道?

 

註一:本文為了寫作需要,重述《博恩站起來:世代交替》部分笑話,但這些話並非逐字稿。

註二:我非常尊敬青蛙對於科學的犧牲。

註三:Scott Weems(2014)。《笑的科學。臺北市:貓頭鷹出版

註四:4月24日蔡英文總統擔任《博恩夜夜秀》的來賓,兩度在節目中笑稱「嗯,(博恩)果然很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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