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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量子力學救了我—《觸底的形色》

魏琬容 | 發表時間:2019/10/23 12:31 | 最後修訂時間:2019/11/13 10:28

評論的展演: 2019舞蹈秋天 田孝慈、鄭皓、蘇品文《微舞作》 鄭皓《觸底的形色》

 

照片提供│國家兩廳院    攝影│李欣哲  


《觸底的形色》談量子力學,以軌跡二字貫穿全舞。

軌,車輪中間的距離,延伸指法則、常規,另外一個和車子有關係的字是「轍」。轍是「車輪的痕跡」,延伸出「經驗」之意。軌與轍兩字,原本描述馬車,後延伸出「改弦易轍」、「重蹈覆轍」等成語比喻人生。運動的軌跡,人生的軌跡,互相比喻,早有前例。

軌跡是「已經走過的路線」,軌道是「可預期的路徑」。軌跡和軌道,生活中常常混用,如果你問一個孩子「這顆球的軌跡是什麼」,她會指出這顆球滾過的路線,加上即將要滾的路徑。這套說法放在人生,是幾歲做了什麼事(軌跡),以及幾歲該作什麼事(軌道)。人生的軌道,雖然無形,總壓著人前進,不管你願不願意。《觸底的形色》用黑板與粉筆,讓軌跡現形。

一開頭,一個平放的大黑板,白色粉筆散落一地,編舞者人沒到,聲音先到,談起電子的能階。「哇,能階耶,這麼硬喔」我心想。當時,我還無從想像編舞者如何將量子力學與生命境遇相織。

舞者鄭皓出場,自編自跳,他蹲踞著,旋著,摔著,以髖關節的迴旋為發動點,每一個路徑都是曲線,他甚至沒有直立過。我們常用「盤旋」二字形容鳥類,人類,是雙足直立的哺乳動物,如果「盤旋」用在人類身上,應該就是鄭皓這動法,低低的,骨盤旋著往前往後往左往右,旋到盡頭,觸底,再起。

 

照片提供│國家兩廳院    攝影│李欣哲 

中段,鄭皓以自己的立足點為圓心,以粉筆在地上畫一個又一個的同心圓,先是蹲在地上畫了第一個圓,而後手臂往外伸,再來雙手撐地如伏地挺身,一圈圈向外。直到最後,他左手肘支地,右手持粉筆盡力往外伸,畫完最外圈的圓。

每一圈的直徑越長,力臂就越長,越需用力。這同心圓一寸一寸往外推,舞者肌肉越來越用力,從內圓輕鬆寫意,到最外圓端凝持重。「越往外推,越需要用盡力氣」,這人生的比喻,簡單精準。

(說到同心圓,想起儒家,以己身往外推,安身立命齊家治國平天下那套,也是某種理想人生的軌跡。)

隨著舞作推進,他從盤旋低地、到站立,到大鳴大放的旋轉,他的軌跡,透過粉筆,留在地上。一層層抹糊了弄混了的粉筆痕跡,暗喻曾經走過的路,吃過的苦。舞作兩次下起粉筆雨,一次是轟然如炸雷,一次是零星碎雨,粉筆落在地上打出痕跡,如同波洛克Pollock的畫。最後,舞作收在編舞家手掌上的兩點光芒,黑暗中微微星光,像是螢火蟲繞著軌道飛行。

對,又回到了軌道。

人說「山不轉路轉」,但,當你所相信的一切全都不管用,你是轉不起來的。你需要新視角,你需要推翻,《觸底的形色》談的就是這段過程。

鄭皓以量子力學和古典力學,自喻心境。在古典力學的世界,萬物運動皆有準則,簡潔明白,而量子力學出現後,古典力學全面潰敗,如同編舞者遇上了難以跨越的低潮,人在低潮的時候,對於身邊的一切會抱持著(過多的)疑問,

「我為什麼無法好起來 」「我怎麼會沒力氣應付日常」「我如果一直爛下去怎麼辦」而後,編舞者從量子力學中抓到了曙光。

 

"...波粒二重性,電子既是波,也是粒子,所以有時候是這樣子跑的,有時候是那樣子跑的。

可能嗎?一個東西,怎麼可能同時是另一個東西?

海浪,怎麼可能同時是沙粒?

未完成,怎麼可能同時是完成?

知道,怎麼可能同時是不知道?

失去,怎麼可能同時又是得到?可能嗎?

不確定,是唯一確定的事。

就這樣,物理學,有了新的可能性。"

(摘自《觸底的形色》口白)

 

原先,我無從想像量子力學與生命境遇的關聯,看完我恍然「原來如此」。量子力學與生命境遇,共通點在於那先困惑、抵抗而後接受的過程。 一想到科學,人們多半聯想到理性冰冷,我總覺得這誤解深,科學在於對未知之境的探究,其實浪漫,《觸底的形色》就是科學又帶詩意的作品。

照片提供│國家兩廳院    攝影│李欣哲 

從《水銀猜想》、《阻力的總和》、《動量的條件》到《觸底的形色》,鄭皓創作的路子,都是緊抓某種身體的動法,從這動法一層層嘗試,一層層突破。這路子有個魔咒「如果觀眾不能領會創作者想要嘗試的新東西,作品還值得嗎?」 說得更狠一些,「萬一觀眾壓根不在乎創作者要試的身體動法,這一切意義何在?」《觸底的形色》能打破這層魔咒,口白的詞功勞不小。幾段詞恰到好處、不賣弄、也不生澀,更沒有過多無意義的贅字,融合物理知識與對生命反思,觀眾有共鳴。

電影《一代宗師》中,章子怡飾演的宮若梅有句台詞:「該燒香燒香,該吃飯吃飯,該辦的事,天打雷劈也得辦」

該如何,就如何,用言語說得清的,就用說的;用舞蹈才能呈現的,就用舞蹈,《觸底的形色》有這份乾淨,素樸而雅。他不是用舞蹈「演示」量子力學(雖然能用舞蹈演示量子力學也相當厲害),而是把量子力學的概念挑出來用講的,再用舞蹈去傳達那些言語難以說清的。言說與舞蹈,相互支撐,形成清晰的結構。以古典力學對量子力學的關係,來比喻自己和低潮奮戰的過程,獨特的反思,相當迷人。

物理學與舞蹈,這兩者都不好親近,鄭皓端出了誠實。誠實,所以獨具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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