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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既是一種罪,打發時間便成了唯一的救贖-《太空救援:果頭計畫》

白斐嵐 | 發表時間:2018/03/29 13:09 | 最後修訂時間:2018/04/10 14:37

評論的展演: 2018臺南藝術節-城市舞台 嚎哮排演《太空救援:果頭計畫》


圖版提供|嚎哮排演  攝影|妳太甜

我常覺得自己與這世界有各式各樣的時差。我的意思不是格林威治時間的那種時差,而是…舉例來說,有時不想熬夜看球賽,白天才點開網路跟著直播時的「即時留言」看D-LIVE,一切就好像在我的世界即時發生,只是我的當下比他們晚了幾小時而已;有時候時差可以以年計算,如或許我追劇總是比別人緩慢,2018年才看了2013年的影集,同步搭配當年的PTT LIVE文,彷彿他們穿梭了五光年的距離,成為了我的當下。

直到看了嚎哮劇團在台南人戲花園演出的《太空救援:果頭計畫》,我才知道宇宙真的存在這種時差。於是,在戲開演要三分之二後,我們赫然發現先前以為在「眼前」、「當下」發生的──兩個太空人「馬豪」(黃建豪飾)與「崔蕭」(蕭東意飾)[1]任務失敗,墜落不知名星球,在外星生物(廖晨志飾)協助修好電腦後得知三十分鐘後將有人自一億兩千萬光年遠之處抵達此地,於是太空人開始了三十分鐘的等待…-其實是「馬豪」戴上VR眼睛實境回溯的回憶,在此地早此不知重演了幾十次或幾億次。我們以為的當下,原來早在我們不在場時就已發生,且日後也將再度成為別人的當下。正是這科技時代帶來的時差,讓「我三十分鐘後就到」的網路訊息,漂浮在網路世界已然瓦解的時空座標中,既不知起點,也無從推敲終點,成為太空人永遠也等不到的「一億兩千萬光年」[2]

在我們無法掌握的時間之中,至少我們還能肯定《太空救援:果頭計畫》與其改編的貝克特原作《等待果陀》之間,確確實實間隔了七十年。如何轉譯這七十年時間的流變,成了此劇一大關鍵。在戰後瀰漫的空無氛圍中,愛爾蘭劇評人薇薇安.穆西爾(Vivian Mercier)口中「什麼事都沒發生,還兩次」[3]的《等待果陀》,以各種參不透的隱喻,逼著讀者、觀眾、學者,甚至是一代又一代的劇場人,從神學、哲學到愛爾蘭抗爭史,試圖解謎「果陀」的種種可能;然《太空救援:果頭計畫》卻將焦點回歸等待的本質──時間的流逝(直白地說也就是「打發時間」)。


圖版提供|嚎哮排演  攝影|妳太甜

若要說當今世代與七十年前剛經歷完兩場慘烈戰爭的世代有何不同,我想我會十分認同劇中所具象呈現的,徹底被網際網路所扭曲、翻轉、切斷、交疊、重置的「時間經驗」。孤立在每個行動通訊裝置後的我們,就好像一個又一個的平行宇宙,用自己的時間座標生活,並藉著蟲洞般的網路彼此相連。在此同時,我們的時間感是既破碎又多重的。浪費時間的等待既成了一種罪,打發時間則成了可能的救贖。人人練就一心多用的好功夫,在螢幕上開啟多視窗,快速切換,同時還要關注著手上的平板、手機(就連在劇場滑手機也成了常態了)。在《太空救援:果頭計畫》約莫115分鐘的舞台上[4],是太空人一億兩千萬光年無止盡等待的三十分鐘。但這樣還不夠,要不斷製造緊急狀態讓自己有點事做,還要使上十八般武藝,濃縮薛寶釵苦守寒窯的十八年、楊過與小龍女的十六年,甚至是暗戀桃花源的一世別離至泡一包維力炸醬麵的五分鐘;要搬出時光機/電視機偷走時間;要在銀河快餐車上製作吐司棺材板,還要多失敗幾次…每件事都還來不及收尾就被打斷,進入另一個宇宙,另一個時空,另一個視窗畫面。然而,在演員渾身解數又筋疲力盡後,與之呈現巨大反差的是忙亂後的空虛,以動作填滿卻依然百無聊賴的人生,什麼都做了卻依然什麼都沒發生。

舞台上另一吸引人的反差,是以質樸、手作、低科技甚至帶著點扮家家酒玩興的手法來表現太空科幻世界。以貼箔遮蓋窗戶的和式老屋,不再是(我們太常見的)招喚場域歷史與回憶的載體,反如玩具模型般搖身一變成了失靈的太空梭,鑲上幾個小燈泡的各色安全帽是太空面罩,加上VR眼鏡、紙鍵盤、3D列印、電視機、人為染色小綠人…太空人以行動將儀器「戳」破,彷彿意以字面意義具現精密儀器之落漆(當然還有太空人本身的兩光)。但這樣一樣還不夠,三位演員以一種炫技的自豪「親身」表現了「太空風暴」、穿梭時空、外星異語溝通,與台下觀眾的想像合力建構這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既乖誕又熟悉的星際宇宙。毫不寫實的場景與道具,仰賴想像與技藝完成的事件與危機,的確凸顯了與科幻宇宙格格不入的荒謬,然回過頭來想,所謂「科幻」不正徘徊在真實與「虛幻」之間嗎?當演員戳破了幻象,荒謬竟也在本質上變得真實了。

叫人摸不著頭緒卻意味深遠的果陀(Godot),成了煞有其事卻實在毫無意義的「果頭」。是否吃果子真要拜樹頭,其實一點都不重要。我想起在開場時,太空人面對眼前觀眾說出口的:「好多外國人喔!」然而接著作為觀眾的我們就消失在這個「宇宙」了。太空人開始談論起「你怎麼知道你不是外星人?」「那我是誰?」儘管演員在表演上始終明確地表現出即興喜劇般「秀給觀眾看」的姿態,觀眾卻慢慢隱身在故事的第四面牆之外,直至「馬豪」戴著VR眼睛從回憶中醒來,再度置身於空無一人的星球──原來我們的存在竟也隨著眼鏡摘下,與回憶幻象一同消散。直到最後,連「第二次發生」都無意演完,就被突如其來的謝幕打斷,觀眾的存在才再度被喚出,與演員一起進行著最後幾分鐘,無所事事地專心等待。在這115分鐘無比忙亂的時空中,什麼事都發生了,什麼事也都沒發生,然而我們竟也無時差地,放下各種不屬於當下劇場時間的一心多用,一起成就了這場等待。


圖版提供|嚎哮排演  攝影|妳太甜


[1] 角色名稱特別加上引號,因為他們也是憑著身上名牌猜測自己名字的。

[2] 類似的網路時空座標失效,例如捐血中心總要三不五時為兩三年前「捐血告急」的「即時訊息」澄清;又或者學術論文總要求我們引用網路資料時必得同時附上發表時間與查閱時間。

[3] 原文「Nothing happens, twice」。薇薇安.穆西爾(Vivian Mercier)此句或許是《等待果陀》最著名的評論之一,初刊於 《愛爾蘭時報(The Irish Times)》,1956年2月18日,第六頁。

[4] 因本劇即興互動成分極大,時間範圍約落在100-120分鐘間,可參考吳岳霖〈我會慢慢等,慢慢等(才怪!)《太空救援:果頭計畫》〉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8727(瀏覽日期:2018.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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