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化無形之偶──《孟婆.湯》
白斐嵐 | 發表時間:2018/04/10 14:45 | 最後修訂時間:2018/04/14 20:47
評論的展演: 《孟婆•湯》真快樂掌中劇團│2018臺灣戲曲藝術節
圖版提供|真快樂掌中劇團 攝影|陳又維
從內外台再到當代劇場黑盒子,傳統劇場或出於自願或時勢所逼,順應各種空間感所帶來的關係距離(意指觀眾與演出者的距離,不單是物理上的,更可以是精神、心理或美學上的),成了必要的本領。就我自身觀戲經驗而言,這其中最困難的當屬布袋戲。猶記得幼年時觀看野台戲,一群人擠在戲台彩樓前,小小的戲偶其舉手投足的韻味,刀劍來往的好身手,偶身戲服的針針細節,都看得一清二楚,甚至在那不太大的戲台框中被聚焦放大。然到了黑盒子(亦或是更大的舞台),比手掌略大不了多少的戲偶,往往失重在超乎比例的舞台空間中,無論對觀眾或表演者來說,皆得加倍費力,才能賦予戲偶同等的重量。然而,或許是作為台灣最具代表性的偶戲藝術,布袋戲的聲音與畫面實在太美、太優雅、太詩意,於是始終吸引著無數創作者,試圖在當代劇場空間中重現其魅力。無論是在舞台上重新以戲台彩樓之「戲中戲,框中框」聚焦,或是以各種可能物件取代戲台之功能、延伸掌中偶之概念,都成了過往作品如《戲箱》、《聊齋,聊什麼齋?!》、《親愛的人生》等劇中一再出現的手法。
相較於上述當代劇場作品多以「戲中戲,框中框」形式表現布袋戲,在真快樂掌中劇團與無獨有偶工作室劇團合作的《孟婆湯》中,有了更「貼身」的融合。取孟婆湯令亡魂忘卻前世的傳說信仰,此劇將轉世概念與布袋戲偶上戲下戲之「輪迴日常」相互比喻。正如靈魂投胎轉世後穿上了不同肉身,有了不同人生;同一只戲偶也藉由換上不同戲服,輪流讓三位女角(薛寶釵、潘金蓮、白素貞)「上身」。於是戲偶每一次的穿脫,都成了敘事轉折之焦點,讓我們見證這如儀式般的著衣/更衣狀態;甚或是劇中幾次將操偶之手勢以影戲呈現,裸露了藏於偶身之中的手,彷彿暗示著若肉身之外尚有靈魂,那麼偶師那輕巧細膩的五指掌間,正是戲偶靈魂之所在。
圖版提供|真快樂掌中劇團 攝影|陳又維
然除生死輪迴與戲偶角色之平行呼應外,此劇在傳統掌中戲與當代偶劇間更精采的融合,是化無形空間為有形之偶的手法運用。此處所指空間,不但是戲偶所表演的舞台/劇場空間,還包含了故事中介於生死兩界的混沌冥域。開場時,由劉毓真所飾的孟婆如羽翼般開展白布,幻化為瞬息萬變的冥河(此後孟婆每一次出場都以不同操偶手法示人,有時臉戴面具,有時則手持面具、以布幔為身),讓布袋戲偶行走其間。偶爾一個腳步踩了空,甚至落入沒有任何支撐物的「虛空」間。戲偶的戲台(偶之舞台),與深邃的黑盒子表演空間(人之舞台),宛若生死之虛實對比。不過,這可不代表以戲台象徵的人間世界,就是一板一眼的固定台座而已。以首段王寶釧、薛平貴故事為例,兩位布袋戲師柯世宏與柯世華除了掌中偶,還要同步掌控兩個角色底下各自兩座台座,視台座為偶,藉兩台座之來往互動,表現薛王十八年後相見的試探、對峙、團聚等五味雜陳的情緒。傳統戲偶的程式身段,與無獨有偶工作室劇團「無物不偶」的現代偶戲理念,不但在表演上相輔相成,更適切地化無形為有形,具體呈現角色之內在心境與外在空間。如劇末,偶師退場,獨留孟婆/冥河之偶高掛空中,再頓時墜落回歸布幔一片,彷彿暗示著偶不只是敘事人物,更讓看不見、觸不到的時間空間得以乍現,如詩如幻之須臾瞬間。
虛與實,無形與有形之對應,實可延伸為「孟婆湯」對於「遺忘/回憶」之隱喻。可惜的是,所謂記憶或回憶,終只停留在其字面上的意義,以此引出倒敘情節而已。或許是因此劇獲文化部選為【2018年法國外亞維儂藝術節】演出之台灣團隊,已預先設定觀眾為不熟悉劇中故事與布袋戲形式的外國人,於是劇中花了不少篇幅讓偶師以自述口吻介紹家族劇團之歷史,與自身投入此技藝之緣由,儘管僅為串場點綴,與全劇主旨之連結的確略為薄弱;選取的三段故事雖試圖以女性觀點提出有別以往的詮釋角度,但在有限篇幅中僅足夠交代情節而已。飲下孟婆湯之一筆勾銷,反有種精靈許願般的「展望來生」感,一次又一次修正前世錯誤(事實上,當女角希冀一個「不留那麼多淚、不等待那麼多年」的來世時,似乎都還保有前幾世之記憶),而未能更進一步探討有形生命與無形記憶之間彼此映照的關係。與劇中精湛的偶戲表演,細膩豐富的劇場美學表現,以及三位後場樂師(姜建興、吳雅婷、劉昭宏)內斂卻餘韻無窮的音樂演出相比(特別是時而清亮高亢,時而婉約如私語之女聲),劇本似乎還有更多發展空間,但確實無損演出本身之迷人。
在一次又一次看似失敗的輪迴後,劇末感嘆著女性宿命為何總是如此可怨。然而現實中,如偶師柯世宏所言,由江賜美開創並帶領的真快樂掌中劇團是「無禁忌」且「不設限」的,無論內台外台、野台舞台,戲偶每一次著衣重生,都為這古老記憶開創了超越時間與空間的新生。
圖版提供|真快樂掌中劇團 攝影|陳又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