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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的真正樣貌──《繁花聖母》

白斐嵐 | 發表時間:2018/06/27 14:42 | 最後修訂時間:2018/06/27 16:37

評論的展演: 野孩子肢體劇場《繁花聖母》

演出/圖版提供:野孩子肢體劇場
時間:2018/06/17 18:30
地點:剝皮寮演藝廳
攝影:蔡名修   

惹內筆下「放蕩、無序、離經叛道」的蒙馬特[1],與萬華夏日傍晚一處翻新古蹟之間距離有多遠?我走進野孩子肢體劇場《繁花聖母》現場,奇形怪狀的繁花盛開,像是天主教慶典高舉神聖符號搔首弄姿的俗艷,更像是幾大聞名貧民窟,這邊長一點那邊長一點,隨著時間不斷蔓延滋長的有機體。同時,還有背景螢幕上鮮艷的觀賞魚游來游去,配著印尼歌謠的甜膩女聲,為這遙遠卻也不遠的故事暗示著一絲熱帶風情。我那時還不知,將經典名作與當下時空疊合的,不是文化脈絡、人性情慾、社會背景,而是真真切切奮力活著的生命。

作為承接生命之處,「身體」自然而然成為《繁花聖母》最搶眼的主題。這裡的身體,是支解的身體──如演員各自手拿長條鏡面擺弄姿勢,不只製造了觀者的反向凝視,更遮蓋了幾處身體部位以展現「斷體殘肢」,且透過鏡面折射讓身體在幻象中衍生形變,像極了迪米特里.帕派約安努(Dimitris Papaioannou)在其《偉大馴服者(The Great Tamer)》中以斷裂軀塊耍弄的身體魔術,只是少了希臘雕像般由「時間」帶來的沉澱與冷靜,反如時裝櫥窗模特兒般令人操弄,隨著支解組裝展現其荒謬之存在。



此處的身體,是變形的身體──如演員身上一團一團糾結著塑料、布料的突起物,甚至用人工廢棄物代替了身體部位。我想起了《國家地理雜誌(National Geographic)》2018年6月號的專題《要塑膠還是要地球(Planet or Plastic)》[2],有勾著棉花棒在海中漂游的海馬,全身包裹著塑膠袋的幼鳥,背著塑膠瓶蓋作殼的寄居蟹,理所當然的錯置,超現實地令人心驚膽跳。只是生態專題呈現的是活的自然被死的人造廢棄物侵入,而在《繁花聖母》黃彥超的服裝雕塑中,這些人造物彷彿長出了自己的生命,甚至被生命所浸透,成為肉身的一部分。於是在《奇異恩典(Amazing Grace)》的神聖歌聲中,台上演員用各種織品、日常物件,如操偶般完成了兩場變性手術,從外部性徵到卵巢輸尿管,切除並組裝,以手作醫學(手術不也是一種縫縫補補的手工業?)回應舊約聖經〈創世紀〉二章21-22節「耶和華神使他沉睡、他就睡了.於是取下他的一條肋骨、又把肉合起來,耶和華神就用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個女人、領他到那人跟前」的情節,在強烈聖俗對比中為「創造肉身」回歸其最宗教、最虔敬的意味。

此處的身體,也是蔓延的身體(大概就是這樣的蔓延讓我的聯想也跟著蔓延)──不但蔓延為包圍舞台的軟雕塑裝置,既成了身體藏匿處也成了身體的一部分,更隨著身體間的情慾交合,不斷相疊延伸,滲透為各種形式的暴力與宰制。我們看見的,是人際間的權力關係,是改變身體的暴力,是隨著哨聲響起那國家/社會秩序之暴力,讓身體成為這些暴力的受害者、加害者,在每一次的外力規訓與掙扎逃脫間證明身體不只是眼前所見的肉身而已,而是幻化於無形的生命隱喻。 

此處的身體,唯一沒有的是聲音。幾首劇中歌曲儘管帶有強烈隱喻,但台上演員們大多數時候不是閉口視之為配樂就是對嘴演出。這或許是現實因素的選擇,又如變性後的身體往往改不了的就是聲音(也因此在變性手術段落,反由其他性別演員幫變性角色「對嘴配音」),另一方面卻也呈現了惹內筆下偷拐搶騙、敗德行淫一幫邊緣人被消音之狀態。然而,在他們的無聲中,身體的動作姿態依然強而有力地表演出音樂聲響的能量,我們彷彿不是用耳朵,而是用眼睛聽見了肉身那亟欲掙脫一切的歌聲。

《繁花聖母》拳拳到肉的演出,唯一少的就是一點淋漓盡致。這裡我所想的「淋漓」盡致,純粹是字面上的意思,被「(汗)水」浸透的liâm-thi-thi(黏黐黐)。但這非戰之罪,要怪的恐怕是一場失約的大水,因梅雨季尾聲的豪雨預報,讓演出團隊臨時在一周前將演出場地自微遠虎山移至剝皮寮演藝廳[3]。以這「無緣的原版」作為參照,我看著眼前繁、艷、華、幻的幕幕場景,不禁開始想像起戶外黃昏時那絢爛的天光,在每一秒的千變萬化中預示著終將降臨的黑夜;我還想像著郊山上大雨將至或甫停時濕熱悶熱的空氣,肌膚的汗滴,肉身散發的氣息。即便劇中演員依然口沫橫飛、體液四濺,依然出現了濃郁多汁的西瓜一片片(在蔡明亮《天邊一朵雲》後,夏日西瓜與身體情慾的連結似乎更加黏密)。但在演藝廳大面玻璃牆的包裹下,整個空間反而多了一絲冷靜,更像是一只生態觀察的魚缸,呼應著背牆貫串全劇的魚兒游水畫面。雖無緣得見原版演出,對於新版如何調整也只能揣想,但就結果來看,觀眾不再親身感受如淋漓二字被水滲透的能量,反有了種旁觀世間之距離。正如每一個無論是暴力或嬉鬧之場景,總有幾位「沒戲」的演員隱身邊角,卻依然以極致的存在感凝視一切。桌角下一台電視反覆播放的黑白電影(因座位角度因素,許多時候被遮蔽,無從判斷影片內容)也是同樣地事不關己,自顧自地「演」下去,為場上各種暴力與掙扎帶來寧靜無聲的張力。

在姚尚德與一班演員、合作夥伴藉著朝夕相處,長期醞釀且重構的《繁花聖母》中,角色情節已然模糊消退,留下的是惹內藉著創作讓筆下角色活下去的生猛企圖。於是乎,嫁接、拼貼、蔓延、形變成了這混種世界的枝幹骨架。若要說有何挑剔之處,或許是戲劇結構中頻繁重複的「玩鬧──激情──暴力──詼諧」收尾套路,到最後不免略顯麻木;又或者是取材自各文化脈絡的歌曲,不若劇中諸多元素早已攪碎重生,反還保留著音樂本身的鮮明性格,甚至在播放與切歌的瞬間切斷情緒,強勢掌控場上氛圍。即便如此,依然未曾消滅《繁花聖母》的後勁無窮。

我的最後一個聯想,是法國導演妲(Agnès Varda)《艾格妮撿風景(The Gleaners and I)》中拿起畸/心形馬鈴薯的畫面。在現今消費時代,我們太習慣固定尺寸、固定形狀的「自然物」,會不會這些奇形怪狀,才是「活著」的真正樣貌?



[1] 引自節目單介紹文字。

[2] https://www.nationalgeographic.com/environment/planetorplastic/

[3]特別提出這點,是因光看演出實無法察覺這其實是雨備之方案B,然無論舞台裝置或演員表演皆在短短時間內如寄生物般迅速纏上新宿主,一切是如此自然,彷彿已在此地寄宿多年,這似乎也是種邊緣生態生命力的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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