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與與不(能)參與間的縫隙-評《但是又何Night》
白斐嵐 | 發表時間:2018/09/07 11:35 | 最後修訂時間:2018/09/13 18:36
評論的展演: 2018臺北藝術節《但是又何Night》
文/白斐嵐
演出:Miss Misery、七転演劇部、台北劇場實驗室、她的實驗室空間集、
周能安暨眾等、陳家聲工作室
時間:2018/09/01 19:30
地點:臺北市中山堂光復廳
近期上映的美國電影《瘋狂亞洲富豪(Crazy Rich Asians)》在亞美社群(Asian American Community)興起一陣波瀾。一方面這部改編自新加坡小說的同名作品[1],是在《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二十五年後,再次出現的全亞裔卡司之作,儘管遲到許久,也算是好不容易盼來的一大步;然另一方面,在一片振奮中,卻也有著不同聲音傳出:亞洲人是否只等於華人?新加坡的多元文化到哪去了?怎麼連道地的「星式英語」(Singlish)都不見了?林林總總的批評與控訴,或許可以《衛報》引用社運作家Sangeetha Thanapal所言總結:「儘管號稱『亞洲電影』,卻幾乎全由東亞人種所組成…少數出現的棕色人種大都在服侍光鮮亮麗的華人富豪,『東亞』似乎已主宰了全世界對於『什麼是亞洲』的想像,令人深感不安…」[2]。的確,到底誰是亞洲人?誰能代表亞洲人?一部亞洲電影是否就必須/能夠容納「所有的亞洲人」?被電影排除在外的亞洲人是誰?像《瘋狂亞洲富豪》這樣的故事,其實我們並不陌生,同樣的名詞可以套換為各種社群標籤,關於種族的、國籍的、階級的、性別的…。一部講述「某弱勢族群」作品,是否在爭取自身能見度的同時,連帶讓「弱勢中的弱勢」被消音,似乎是社會研究永遠擺脫不了的宿命。
圖版提供|臺北藝術節 攝影|林育全
誰能代表誰?沒被代表的又是誰?於是,今年臺北藝術節在《山高流水之空中》與《金錢眾議院》後在中山堂光復廳舉辦的第三場議會──《但是又何Night》之「全國酷民聯合委員會」──就從那些不被代表的、被排除在外的開始。剛上二樓,在樓梯口便被「WE+」抗議攤位叫住,一連串熱血控訴:「裡面舉辦的議會只邀請了BDSM、Peach Perfect 完美蜜桃、Sunset Boyz、ACGL、Drag Queen、18/5六組委員會,卻把更多族群排除在外,我們的訴求是『衣櫃之前人人平等』,歡迎加入聯署!」一陣混亂中,還搞不清楚各式各樣的族群代號與抗議訴求,只模糊記得「排除」二字,倒是隨即在會場門口切身面臨了第一次「誰能進場」的抉擇:委員會門禁森嚴,只有「扮裝」才能入場!不過這條件也不算太難,旁邊有攤位提供小配件,還有櫃位協助化妝。再走遠一點離開喧鬧人群,有間便利商店「金吉八」,兩名店員低頭站立,停格不動,他們的戲份要等到議會開場(演出開始)才會啟動。晚間7:30,「委員」(觀眾)紛紛就坐。無論各自原因為何(如我是為了免費啤酒),在會場裡的我們皆自願接受「過濾」,成為其中一員,而非被排除在外的「他者」。這過濾的過程是如此輕易、不著痕跡,或許還有人幾分鐘前才跟著「WE+」簽下了「人人平等」的訴求,卻也在不知不覺中讓自己比別人平等了一些。
圖版提供|臺北藝術節 攝影|林育全
議場內的世界與外面大不相同(無論是熱切表達訴求的WE+或是平淡寂寥的便利商店)。這裡與其說是會議,更像是一場秀。即便如此,在扮裝皇后Kelly Sue帶領下的議程也不含糊,六組人馬齊聚一堂討論:1).有關紅樓商圈振興會議之決議進行加值改造計畫提案。2). 復行政院酷兒元年第七次會議暨升格酷兒部慶祝大會籌備會決議事項辦理(事實上只進行了前者的討論)。在看似歡樂又搞笑的提案攻防戰間,再次點出了「誰有代表權」的問題。若以「紅樓」作為酷兒文化的「標誌」,所謂「加值改造計畫提案」不正是「代表權」的體現嗎?於是,過程中讓我們隱約窺見那掩蓋在花枝招展的扮裝下,更多元卻也更複雜的社群議題,如同志長照、中途之家、異性戀的coser扮裝族群等。聽見提案人彼此嗆聲叫囂「阿姨閉嘴囉!」(所以酷兒不能年老色衰?),在笑聲中是否也讓聽者察覺其對「標籤代言」的質疑?我們如何能用一個標籤,就總結了一整個文化或族群?此外,隨著主席多次提醒「不可以丟臉,有很多人等著看笑話」,是否也暗示著為要爭取話語權、能見度,也只得迎合主流眼光,複製了同一套權力結構與遊戲規則,犧牲被排除在外的他者,以穩固自身地位?換句話說,在所謂「酷兒」的「形象打造」中,那「看不見但依然存在」的究竟為何?半認真半搞笑的議會,或許無意深入探究酷兒文化還有哪些「弱勢中的弱勢」,倒是藉著這場諷刺秀,點出了如首段相關作品中之於「族群認同爭取賦權」或「不貼標籤回歸個體」兩種路線至死方休的爭辯。
圖版提供|臺北藝術節 攝影|林育全
事實上,我認為《但是又何Night》最具說服力之處不在其參與,而在其不(能)參與;不在其沉浸體驗,而在其相伴之疏離。如前所述,除了議會內的那一場秀之外,場外事件同步進行中。除了幾次抗議人士闖入或便利商店店員外送,讓幾條故事線偶有交會,其餘時刻觀眾皆必須親自決定要參與什麼、不參與什麼(同樣也是種「排除」過程,參與其一,就得排除其他)。離開議場的人們,會聽見抗議者針對議場內提案透露不為人知的角色秘辛;遠方便利商店則若置身事外,上演著平凡打工族的日常生活,場內嘉年花華般天馬行空的討論,在這兩名為生活、感情所苦的店員面前,都成了「我覺得你們實在很無聊」的虛無。正藉由多重場景的彼此映照(中心、去中心與無中心的日常),實現了某種彷彿布萊希特史詩劇場式的疏離效果,讓觀眾不斷從他者觀點重新檢閱自身每一次的沉浸與參與。無論是場內的熱烈討論、門口抗議者的義憤填膺,或數尺之外便利商店的與我何干,我們既然選擇其一,勢必得放棄其餘。然而那些「究竟錯過了什麼」的掛念思緒,讓我們再也無法全心投入當下所處之現場場景。以此指涉所謂「認同政治」,不也時刻處於這般既屬於又不屬於、既被包含又被排除的矛盾裡?換言之,在持續地錯過與不斷自我檢視的質疑中,《但是又何Night》暫且擱置標籤,反運用嬉鬧仿擬,更巧妙地在兩種路線的疊合與縫隙中,獲得短暫喘息之處。
圖版提供|臺北藝術節 攝影|林育全
作為集結六個團體之作(Miss Misery、七転演劇部、台北劇場實驗室、她的實驗室空間集、周能安暨眾等、陳家聲工作室),《但是又何Night》整體調度也相當值得稱許,在議題的大框架下得以保有既制衡又應和之平衡關係,雖各有特色,卻是環環相扣,在相異間試圖深化辯證而不至分崩離析。對我而言,團體間並陳的異質性,讓觀眾暫時擁有了穿梭標籤的自由。然最終隨著會場爆炸,酷民部部長以「派對」轉移媒體焦點,便利商店店員也在前刻爆走砸店,所有衝突化為發洩之歡樂,不禁令人感嘆,「標籤/不標籤」是否終究只能在半真實半虛假的劇場空間實現?又或者是該慶幸,終究還有劇場能讓我們以一種安全無害的方式,面對真實世界真槍實彈的分類與隔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