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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人生如戲,就千萬別入戲-評《再約》

白斐嵐 | 發表時間:2018/11/04 18:48 | 最後修訂時間:2018/11/08 14:55

評論的展演: 2018國際劇場藝術節:阮劇團X李銘宸《再約》 Later

圖版提供|國家兩廳院     攝影|秦大悲

演出:阮劇團X李銘宸
時間:2018/10/28  13:30
地點:嘉義縣表演藝術中心

不知何時再相見時,我們先說「再約」;不知從何說起時,不如也先下筆。是啊,由阮劇團與導演李銘宸合作搬演的陳弘洋劇作《再約》[1],究竟該從何說起呢?是酒促小姐朱怡君(余品潔飾)那反劇本結構常規、一開場就能量開滿檔,站在椅子上對著電話大吼、手中揮舞菜刀的情緒高潮?是人客李俊元(舒偉傑飾)在此刻尷尬進場的張力反差?是那些明明不斷叮嚀「待會見到他時不要提起這件事唷」,卻一再在竊竊私語中欲言又止的真實人生之狗血篇章?還是如遲遲未來的熱炒,在開始與結束間,該來的始終沒出現?

四面觀眾席,舞台中央一張圓桌,耳邊不時隱約傳來卡拉ok的音樂,再加上酒杯碗盤匡啷碰撞聲,《再約》有著相當寫實的氛圍。但「寫實」究竟又代表什麼呢?詐死、外遇、離婚、變性、自殺、挾持傷人、是仙人跳抑或強暴案的羅生門,這些在真實人生、真實新聞中一再出現的「真實事件」,一旦被湊上一「桌」,卻造成了另一種「這也太不可能了吧」的不真實感。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或許正是通俗劇的慣用手法:同樣的素材,粗茶淡飯,是寫實劇;加油添醋,倒成了八點檔。寫實主義大師如易卜生與契訶夫深知此道,看似平淡的家庭日常,多的是取材自其身處時代所風行的通俗劇情節。只是對異時異地的觀眾/讀者來說,時空距離宛如隔層紗,狗血味淡了幾分。也因此有如台南人劇團2012年台語版《海鷗》(契訶夫原著,許正平改編)、四把椅子劇團與劇作家簡莉穎合作的《遙遠的東方有一群鬼》(原著易卜生《群鬼》)以及《全國最多賓士車的小鎮住著三姐妹(和她們的Brother)》(原著契訶夫《三姊妹》)為冷靜後的寫實劇本重新加味,還是道地「台」味[2]

於是,我們甚至可以說,通俗與寫實作為一體兩面,對台灣劇場來說不該陌生,近年甚至越演越烈。直至《再約》,或如林靖傑評論文標題所形容「芭樂迴旋與詩意」[3],將通俗與寫實這條線玩得更是巧妙,每每在加料瞬間話鋒忽轉,沉重的被輕輕帶過,輕佻的確越顯其言之重。如妖嬌偽娘蔡書羽(廖家輝飾)進場時,一句看似腦內小劇場過度豐富的玩笑話(倒是以無比嚴肅的態度說出):「她(指酒促小姐)剛幹麼一直叫你喝酒,我來了卻又換了一瓶新酒,該不會想要毒死你,但又怕傷及無辜(我)吧?」[4]等到劇情進展到後半高潮,才發現殺意恐非無中生有。像這樣的對話一再出現,撲朔迷離,真假難辨。至劇末,酒促小姐上吊,眾人一陣驚慌散場,卻又緩下腳步互道珍重,展現離情依依的從容姿態,獨留李俊元一人吃著蛋糕,以無言為人生激情與平淡的荒謬翻轉作結。

圖版提供|國家兩廳院     攝影|秦大悲


劇作家陳弘洋在節目單中寫道:「熱炒店有某種神奇的魔力,在裡面彷彿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社會…我們得以放掉外界的那些複雜難解的課題…待飯局結束後,再撿起原先放在一旁的包袱,奮力地去面對這個世界。」事實上,「一桌飯」不只是跨世代台灣人所共享的生命經驗,早在台灣新電影時期,類似的場景就已成了經典印記。從當初電影中既私且公的家族飯桌,轉換到劇中既公且私的熱炒店密友聚會,倒也呼應了某種人際網絡隨著社會變遷的真實面向。只不過,劇場說到底並非電影,無從跟著鏡頭聚焦於某個眼神、某句話、或某種有意無意的筷起手落。在360度的圓桌上,所有大小動作、旁支主線都是平等的:一方說著外遇懷孕的勁爆八卦,另一頭是聽者心不在焉的碎動;抑或是這方離異夫妻各有心思地唱著李宗盛《當愛已成往事》,後方死而復生的李俊元前男友/其前妻許惠萍(張如君飾)現任男友/小說家陳永慶(陳懷駿飾)不安地盯著前方兩人[5]。所有生命中重的、輕的、震撼的、平淡的、切身的、旁觀的,皆如此並陳在觀眾眼前──還有那四面台,正面的與背對的,一目了然的與百般遮蔽的,怕你看了什麼或是漏了什麼,於是還特地在「假中場」轉了180度台的,所謂沒有特寫、不被聚焦的真實,都在這裡了[6]


既然提到了轉場180度的假中場,就不得不提及在這刻倏忽出現的「謎之音」旁白(由李佶霖擔任聲音演出),以後設口吻切斷場上正推疊的高點的情緒──一名妙齡女子林姵慈(張晅慈飾)哭哭啼啼地進場,看來就是先前提及的趙宇豪(陳盈達飾)一夜情羅生門對象[7]。接著,彷彿是要提醒觀眾「人生如戲,所以千萬別入戲太深」,在假中場的片刻中斷後,再度重複了一次林姵慈進場的高潮段落,像是應驗了馬克思名言:「一切偉大的歷史事件似乎都發生兩次,第一次作為悲劇,第二次則成了鬧劇(history repeats itself, the first time as tragedy and the second as farce)。」在出戲入戲間來來去去,似乎也讓悲劇/嚴肅戲劇與鬧劇/荒謬劇保持著危險平衡的交替。

然而,刻意出戲的疏離豈只存在於被中斷的戲劇高潮而已?我們的現實生活中,不也早已被各種媒體訓練出一身片刻抽離的好本領?正如劇中人物好不容易到齊卻各自滑著手機,彷彿什麼事都可以叫我們分心[8],但分心實是為著避免專心,避免陷入不想處理又不得不處理的嚴肅話題。看/演不下去的電視可以轉台喘口氣,太過沉重的資訊可以先切換視窗轉換心情,即便在真實人生,片段的抽離也得以讓我們自由選擇出戲或入戲。或許,這正是劇中無數個(如阿莫多瓦電影般)「話鋒一轉」的真正目的。 

圖版提供|國家兩廳院     攝影|秦大悲

酒促小姐最後一次出場時所念的那段顧城的詩《回家》,無疑是全劇相當動人的一刻,將人生所謂真實與荒謬的反差推到極致。「這句話是只說給你的,再沒有人聽見」──但我們都聽見了。戲裡的角色聽見了,戲外的觀眾聽見了,朱怡君甚至要陳永慶拿著手機幫她直播,讓不在此時此地的人們也能隔空聽見。只是開了直播,卻一個人也沒有。真的「再沒有人聽見」。就在這一刻,才令人真正感受到,一次又一次的話鋒忽轉,輕重調換,入戲又出戲之後,我們真正懼怕的,是否是說出口了,眾人都聽到了,卻沒人聽見?最後只得用「輕輕帶過」來化解那無人願承之「重」。

只是最終,除了勇敢的酒促小姐外,無人敢真正從「人生」一了百了的抽離。正如蔡書羽對酒促小姐所說:「能自己決定自己的死亡很勇敢。」大多數人生,往往像這桌恰如其分的角色(與所飾演的恰如其分的演員)一樣,被大雨困在這間店裡,想走也走不了,只得在言語間迂迴擺盪,前進又後退。既然出不了這台人生大戲,就暫且在瑣碎日常中逃避入戲吧!



[1] 此作同時也是阮劇團「劇本農場」2016年發表作品。

[2] 《全國最多賓士車的小鎮住著三姐妹(和她們的Brother)》一家圍坐客廳沙發場景,事實上也像極了《再約》的八點檔日常。

[3] 林靖傑〈荒謬的現實感——《再約》的芭樂迴旋與詩意〉,2018年10月16日,發表於台新ARTalks網站(http://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ljj/2018101608)。

[4] 憑記憶記下台詞,或與原句略有出入。

[5] 此時陳永慶與許惠萍兩人外遇戀情尚未揭露。

[6] 台北場演出無此段設計。

[7] 戲中並未試圖釐清真相,反而在瘋狂追殺後又輕描淡寫地讓兩人收尾言和,再添一筆「荒謬」情節。

[8] 引用Tizzy Bac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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