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譜、辨譜、讀譜與譯譜──《譯譜者計畫》
白斐嵐 | 發表時間:2019/07/20 23:19 | 最後修訂時間:2019/07/27 00:13
評論的展演: 譯譜者Transnotator
圖版提供|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 攝影|黃湧恩
團隊:譯譜者
藝術家:謝杰廷、鍾玉鳳、黃思農、鄭傑文
時間:6/29(六)16:00-17:00
地點: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 中正堂展演空間
只聽聞過,沒見證過的事物有種魔力。這或許是數位足跡無所不在的當代社會很難體會的。但佚失、尋索、想像,始終是我們理解往昔與此刻、存在與消逝之間關係的多重途徑──對於稍縱即逝的現場藝術更是如此。無形的存在物,在消逝後如何留存,甚至再現?金庸武俠小說《笑傲江湖》中有這麼一段情節,令狐沖拿著《笑傲江湖》同名曲譜交予黃鍾公:
他右手翻閱琴譜,左手五根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撚按捺的撫琴姿式,只翻得兩頁,便抬起了頭呆呆出神,自言自語的道:「這裏曲調變角變徵,如此迅捷,眞能在琴上彈奏得出嗎?」令狐冲道:「確能彈奏得出。」黃鍾公雙目直視,問道:「你何以得知?你會彈麽?」令狐冲搖頭道:「晚輩自然不會,只是我曾聽兩個人彈過[1]」。
在存在與消逝、有形與無形間,有「譜」居中聯繫,讓失傳的得以再次浮現,然譜指向的僅只是存在的依據,終究並非存在的實體。
或許是譜的神祕身分,讓譜如《譯譜者計畫》所述,成了另一種巫的隱喻以連結天地。《譯譜者計畫》是由四位藝術家謝杰廷、鍾玉鳳、黃思農、鄭傑文就各自背景切入的譜記研究。第一階段歷經三個月駐村工作,和半年後發表的第二階段同樣皆以「講座式演出」(performance lecture)形式呈現,後者則又移至更大空間。此待譯之譜不侷限於眾人熟悉的樂譜、甚或舞譜,更涵蓋了自天體至人體、透過圖像轉譯的知識體系,也可看出創作計畫的宏大企圖,意欲以譜聯繫音樂、舞蹈、視覺、詩詞等藝術類別,再將此抽象世界與精神世界的宇宙觀相疊合。
圖版提供|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 攝影|黃湧恩
走進講座空間,由一個標有東西南北方位的大圓包覆著幾個同心幾何圖形,即點出了關於星座、命盤的想像。由內圈到外圈,沿著不同幾何圖形,則排列著各式各樣的「譜」,如古琴譜、公尺譜、拉邦舞譜、英國作曲家Cornelius Cardew的當代樂譜,最中間還畫有北斗七星的星圖。四位演出者各據春夏秋冬一方(分別是鄭、謝、黃、鍾),在四人入場合奏一曲,並由謝杰廷簡短開場後,則由冬至方位的鍾玉鳳起頭(為計劃開始時,再次暗示藝術創作與自然節氣互為表裡),依序根據自身專業講解標示於地面的譜記:無論是怪異漢字實為標明徽位、動作與弦位的組合,以方框黑條長短大小紀錄腳步,再延伸到希臘二十面體的移動方位,德國醫生Samuel Hafenreffer 用音符記寫脈搏,Cornelius Cardew《Treatise》由線條方向與空間形狀捕捉的聲音表現,到沿著北斗七星踩踏的道士禹步;中間則配合每一主題段落,演奏樂曲輔助說明。方圓圖示中收整的各種符號與記號,是《譯譜者計畫》藉「譜」向外觸及各種相異卻又偶有呼應的知識體系,同時也讓過往少有交集的領域(如西方譜記與東方身體、音樂與視覺藝術、星象與詩詞等)有了使用同一種語言對話的可能。換言之,譜不只是指涉單一實體的符號與記號而已,它在空間平面中標示了時間,也在具時間性的動作中記下方向與範圍,正因此讓音樂、舞蹈、詩歌(如文字也成了一種譜)、星象、人體、節氣被串聯在一起,見證時間與空間在此交會。
然《譯譜者計畫》帶領我們視譜、辨譜的同時,卻少有心力處理那些看不見的,所謂譜與真實存在之間的縫隙,也正是那句黃鍾公問的「真能在琴上彈奏得出嗎?」──所謂譜記,並不真正全然代表著背後所隱含的實體。而那則是我被此計畫觸動後更感好奇的。如果譜承載的是一整套抽象卻綿密的知識/藝術/精神體系,是為了自己人溝通所做的暗號,那麼終究需要這一套體系在其後支撐,如同某種解謎之鑰,才能讓譜得以反射出全貌。在鍾玉鳳講解古琴譜段落的確也提到此點。她說:「譜記下的是它覺得重要的,而其中可以看見古琴譜相當表演者本位,沒有記下固定的節拍長度,而只是記個大概而已。」[2]但表演者在「譜沒記下的」之中究竟又有多大自由?鄭傑文進一步以「山桃紅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吟詩指出「詩句沒有標示斷句,因為這是本來就要知道的,至於每個音的長短無法看譜得知,只能靠老師傳承,不能亂唱。」由此可見,譜未記下的並非不重要,它或許是另一套要透過閉門傳承的心法,讓實踐與譜記一分為二。藉由譜上不存在的標記,我們(代指內行人)得以辨別門派、確立正統。譜在此,似乎不再是存在與蕭是之間居中聯繫的巫,而是讓人們看到路卻不得其門而入的檻,確保事物能繼續神秘。
圖版提供|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 攝影|黃湧恩
另一方面,謝杰廷提到西方記譜法(五線譜)卻與先前所述有所牴觸。他認為西方記譜法並未特別著重「力」的標示,往往只是附著在音符的下方「為音符服務」。然而,在標示上居於次要地位的,是否真代表在實際上也只具從屬功能而已?正如鄭傑文先前提及句讀標點「是本來就要知道的」,若我們將音樂理解為語言(我們的確也是用「樂句」來分解音樂結構的),實際上並不需要任何抑揚頓挫之重音符號,也可以自然掌握這股勢頭要往哪裡去,這是內建於樂句等音樂結構之中的。於是早期西方古典樂甚至多未標示所謂「力」之符號,卻並不代表在詮釋上得以為所欲為。其中的「解謎之鑰」,更非僅只是辨別符碼意義而已。而我們究竟如何自聽覺解讀譜記,這其中又存在著何種落差?此間奧妙更可從對「時間」的理解發現端倪。若我們能接受譜記是以被標準化的空間,來延伸指涉抽象、有機的空間,那麼譜上規格化的時間,當然也不會只是節拍器式的機械時間而已。演出中特別比較東西方譜例刻算時間之差異,反令我聯想到巴倫波因曾提及「聲音如何累積;你如何創造幻覺,讓人以為聲音比你想要的還要長?你如何創造出聲音從無而有的幻覺?這在客觀上是不可能的,但做音樂的本質卻正是在於此。」[3]。所謂時間長短,也不過是緩急張弛的另一種抽象表現。如何自聲音的組成帶入更多樣的時間想像,倒是在《譯譜者計畫》中缺席了。
看不見的聲音、身體能量運行,至自然萬物的規律如何彼此牽引,看似為譜記符號所乘載之謎,也正是其需要「轉譯」的原因。《譯譜者計畫》以此進一步試圖進入神秘學的領域,以譜串起萬宗奧秘,然而視譜、辨譜,是否真能確保我們走向讀譜、譯譜之境地?
[1] 此段為《笑傲江湖》第一版刊出文字,第二版發行時已有修改,引自部落格【金庸版本的奇妙世界】,〈令狐冲決意將「笑傲江湖曲譜」贈予黃鍾公:《笑傲江湖》第二十回版本回較〉,發表於2010年2月23日,資料最後查考日期為2019年7月8日(http://blog.ylib.com/butterfly/Archives/2010/02/23/9637)。
[2] 此段及後續引用段落皆憑記憶記下,非逐字稿。
[3] 亞拉.古策里米安編,吳家恆翻譯,《並行與弔詭|當知識份子遇上音樂家:薩伊德與巴倫波因對談錄》(台北:麥田出版,2006),62頁。另巴倫波因在同次對談提到:「樂譜不是真理。樂譜不等於作品。你要把它變為聲音時,它才是作品」也可作為參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