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視線所及之外的世界-《盲劍客-見/不見之間》
白斐嵐 | 發表時間:2019/10/21 00:00 | 最後修訂時間:2019/10/22 13:58
評論的展演: 藝術綠洲創作系列-鄰人製作《盲劍客-見/不見之間》
演出:2019桃園鐵玫瑰藝術節-藝術綠洲創作計畫-鄰人製作
時間:2019/10/13 17:00
地點:桃園壢小故事森林
人世間有些事並非一目了然的。像是瞎子摸象的故事,要慢慢地接觸,甚至和他人交換觀點,才有機會拼湊出全貌。拿掉目光與視線,我們該如何用另一種時間感與空間感來理解周遭世界(是的,抽象的世界也因此變得切身了)?這成了2019桃園鐵玫瑰藝術節-藝術綠洲創作計畫《盲劍客-見/不見之間》最精采的探問。正如我走進狹小幽閉的壢小故事森林日式宿舍,只有兩步之遙的表演者臉上掛著耳麥,我不禁心想:「這麼小的空間也需要耳麥嗎?」這個問題的答案,恰好需要一齣戲的時間好好回答。
既然演出名稱取作《見/不見之間》,觀眾進場前也抽籤分作兩組,被帶往日式老屋內部不同表演空間。以我抽到的「見」組為例,故事先以音樂總監日京江羽人(飾阿京,擔任DJ與吉他手)與布袋戲/偶戲師郭建甫開場,一路順敘阿京獲得寶劍,想要尋找傳說中的「長髮劍」一決勝負,成為真正的天下第一。接著,隨著戴開成(飾阿成)與劉子瑜(飾蜂面)闖入,帶著阿京一起練功,我們又跟著阿成來到另一區,進入另一時空的故事。在此處,戴開成回歸本身落語訓練,述說盲女花子(江尉綺飾)為蜂面所救,意欲祈求神佛開眼,以看見恩人樣貌。
鄰人製作|《盲劍客-見/不見之間》 攝影|賴建志
無論自哪條線開始,故事情節其實相當簡單,甚至帶點無俚頭,更多時候表演者各自特色(偶戲、落語、現場DJ、吉他彈唱、鋼琴與聲樂)反倒比角色遭遇來得搶眼。然將質地截然不同的表演者擺在一起,有時不免也出現如演出宣傳詞那句「我找到一把劍,是看不見」小學生打油詩般的康樂節奏,彼此丟接是接得妙,卻不見得真接得巧──所幸狹小空間與親密觀演距離,為表演帶來不少遮瑕效果,就連尷尬拍都成了某種現場即興獨有的會心一笑。慢慢地,我們逐漸在故事不盡成熟的表演節奏中體悟是為何「看不見」,又是如何「真奇妙」。
在見與不見之間,故事場景不再是線性因果。我們即便身處其中一處表演空間,依然能藉聽覺強烈感受到另一處場景的存在(實際演出相同情節,對於兩組觀眾來說只是觀看先後次序不同),像是平行時空般彼此映照,另一地的頻率(透過耳麥傳遞的聲音)成為當下接收到的異時空訊息,如雜訊,如冥冥之中與當下對話或有呼應的話語,如串聯跌宕的情緒,更如虛實翻轉的半夢半清醒。此番感受在「不見區」更為明顯,如幻似真,直到最後兩個時空合而為一。阿京苦尋的長髮劍,原來是得到蜂面密語口角以自保脫險的花子。此刻,眼前場景與看不見的他方(另一場景),共同揭露了故事的謎團。但我想,觀眾應該都會同意,真正動人的並非誰是長髮劍,誰又贏得天下第一,而是虛實世界終於共鳴共振的「奇妙」感受。
鄰人製作|《盲劍客-見/不見之間》 攝影|賴建志
若此劇只停留在劇情設定之巧思,如何確保兩方情節能在正確的時間點對扣,那麼充其量也只是展現小聰明而已。在見與不見之間,真正精采的,是演出如何帶領觀眾感受聲音與空間種種侷限與突破。如前所述,日式老屋空間相當侷促,更為層層門櫃所分割(事實上,若將所有門櫃都打開,內部空間卻又寬敞無比,這正是日式建築可寬敞可侷促之空間特色,演出的確也多次運用開關門來營造不同空間效果)。尤其是「不見」場景區,此段為配合兩位看不見的表演者,多以聲音/音樂表現為主,較少大幅度肢體動作在空間遊走,就連戴開成的落語演出,也(恰好)是定坐台上,侷限於上半身動作。觀眾並肩坐在比「見」場景區更為狹窄的空間,只能憑正中央打開的兩扇門瞥見舞台區(前方房間)的表演,演員偶爾也硬擠進觀眾區,穿梭其中。某方面而言,實呈現了所謂(看)「不見」的身體感官經驗。肢體碰觸機會多了,四肢則更為封閉緊縮,對於空間的感受限於切身之方寸之間。
在此同時,與之相對的聲音,卻能夠超越空間之視覺界線,穿透房門、邊櫃、隔間,彷彿將眼前所有物理限制全數瓦解。當我們聽著眼前此區與不可見他方的歌聲、樂聲彼此唱和,反與侷促空間形成巨大差異,且隱約呼應了劇中藉戴開成之口,根據江尉綺親身經歷說出的「盲人作夢的時間感受多了一倍」(夢境也是兩段場景多次出現的主題之一,儘管只是帶過情節而已)。一旦我們切換感官來理解周遭世界,是否也將獲得截然不同的時間感與空間感?在不見的世界裡,是否時間變得緩延,以聽覺察覺的空間也得以突破物理侷限?對我而言,這正是此劇最珍貴的恍然大悟:不只是演員何必別麥,不只是江湖恩怨情仇難解,而在於他給予了一種全新的觀戲(或說聽戲)體驗,挑戰了日常生活習以為常的感官認知,以創造與延伸取代複製與限制,真正撐開了所謂見與不見之間無限寬廣的世界。
在當前藝術共融、文化平權越發受重視的環境氛圍下,我並不想為此演出歸類,儘管它實際上絕對會在相關討論中成為一珍貴案例。事實是,即便是演出宣傳,也並未特別強調表演者的差異,無以「共融」(或其他同義詞)自居。在五人之間,各自熟練的藝術語彙,早已超越了看不看得見之區別。的確,「看不見」並非標籤,它只是一把劍,帶我們從見與不見兩條路徑進入互為平行時空的故事裡面,最後卻是殊途同歸。身為觀眾的我們,總得需要歷經雙重體驗,才能迎向頓悟的時刻──而這無關身體/空間(physical)的侷限,更是創作給予的開闊邊界。
鄰人製作|《盲劍客-見/不見之間》 攝影|賴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