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化核應子馬卡龍——小丑們的「新局」之戰!
張啟豐 | 發表時間:2020/11/30 01:29 | 最後修訂時間:2021/03/01 21:04
評論的展演: 《白蛇?!》:小丑們的終局之戰
評論的展演:《白蛇?!--小丑們的終局之戰》
時間:2020/11/15 (日)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3102多功能廳
其實,他們完全沒有惡搞《白蛇?!》,是吧!(?)
老實說,一開始看到這樣的白蛇,並不特別意外或驚訝。實在是因為白蛇故事從古至今不斷延伸、衍異,不僅本傳,還包含前傳、後傳,族繁不及備載,至今兀自不休!不僅從故事、人物、考證……做不完的功課,還可以從劇場、演員、角色……真的是春花春柳滿畫樓!君不見小劇場、文化研究更是解構、重生……往復不一。所以,紅鼻子的白蛇許仙,就也只是其中之一吧。就呈現形式來說,從小說、戲曲、電影電視到舞蹈、小劇場、影像,雖然不至於天地統包,但是大致具代表性的類別,多已涵蓋——只是,這些都與白蛇故事進行「正面對決」:經典再現、古典新銓、人物關係、前世今生……原以為當代視角已經多元多發——從文本到劇場到影像,想不到~嘿嘿~紅鼻子尚未登場呢。因為,大多數人大概不會從「小丑」的角度來想(像)這個故事的表演吧。
小丑們為了這一場「終局」之戰,以一年半的時間辛勤苦練。不冒進的編創態度,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呈現選擇,讓白蛇等角色戴上紅鼻子後,不僅整段演來不違和,更可說因此而衍生出白蛇故事新版本!
這場演出明確標榜「不是京劇」!確實如此,從劇場呈現而言,明顯地是「(跨國製作)小丑劇場」演「(白蛇故事)遊湖借傘」。一旦進入白蛇的場景情境,就是京劇版的「拷貝」,只不過/當然,不是百分百再現,而是~~「可不可以,你也剛好演白蛇」……於是,原本含情脈脈優雅美好的白蛇許仙,原本戲曲意象詩情畫意的西湖雨境,紛紛「落漆」——片片脫落,落漆底下竟然一個個都露出了紅鼻子!
就小丑表演的脈絡來看,所有設定與呈現毋寧是「中規中矩」,並沒有顛覆,也不見惡搞,所看到的,是演員及創作團隊的用心與努力!若就戲曲而言,每齣戲的表演本質其實就標誌出觀看、甚至鑑賞的角度,因此,在「戲曲白蛇」的本質脈絡中,無論如何,都不會是從「丑腳(與「小丑」最近的類比)」來進行表演與觀賞。只是,如此這般的思考與視角,是否需要存在?看了《白蛇?!》,應當能清楚了解到,上述思緒與考量,可以是過程,但不是終點——因為,這本來就不是京劇阿~(阿)~~既然如此,就完全換位思考/觀視,由場上演出的種種來看看:既然要用白蛇,就看怎麼用?用/化到什麼地步。
變形(轉化)是第一步。從情節、人物,到造型、音樂、表演,都經過變形轉化(而非抹除),以朝向小丑(表演)的規格與劇場型態。
《白蛇?!》劇照 照片提供│沙丁龐客劇團 攝影│白可心
《白蛇?!》演的是一個賣座不佳的劇團,演出白蛇傳作為存續與否的最後賭注。場上演的,包括白蛇開演前、到準備開演,到演出間、演出後的團內發生的台前台後的種種狀況。團長借錢週轉、焦頭爛額,團員(包括樂師)個個認真比鏘(ㄎㄧㄤ),臨開演前狀況連連(演員緊張、服裝全錯、道具亂糟糟),這段開演前的戲既是暖場,也為白蛇的變形轉化建立合理邏輯,使得白蛇戴上紅鼻子而不尷尬。也因此,白蛇就依照小丑表演的規格和觀眾喜相逢了。
造型是首要吸睛之處。就臉部化妝而言,紅鼻子不用說,每個角色都有,此外,小丑的眼部、嘴部化妝則結合京劇生旦俊扮、小花臉丑扮。至於服裝頭飾搭配,只能從錯亂的服裝箱中將就使用,有Q版(頭飾…)、混搭(荷葉滾邊套裝、黑色網襪…)、錯置(海盜服…)、借用(厚底…)……等。整體造型乍看突兀,但此不啻預告了表演的呈現也會是如此。只是,究竟是「京劇」包「小丑」?還是「小丑」包「京劇」?就有勞看倌各自評斷囉。
音樂方面,現場是Camille Trebuchet一人樂團,主要是單簧管、吉他,以及非洲鼓、鑼。既沒有京胡,也沒有武場制式配備,唱腔音樂由原本擦弦樂器京胡所「拉」的旋律,轉化為吉他所「彈」的音粒——聽覺上由線條音樂轉為粒狀音樂,間或有打擊樂器,雖不是依照戲曲/京劇的程式來進行,但反而自有戲曲表演所重視的「冷熱調劑」功效。再加上演奏者也是一名小丑演員,與場上互動時,在音樂之外另添一抹詼諧暈彩。
《白蛇?!》劇照 照片提供│沙丁龐客劇團 攝影│白可心
至於唱腔念白,必須要說,小丑們認真演唱、嚴謹出槌,該小嗓就小嗓,該唱念就唱念,內容主要依照田漢改編的京劇《白蛇傳》第一場〈游湖〉。就演唱規格而言,所唱有板有眼,並沒有偷斤減兩、也沒有加水和稀泥,這是就「京劇」的部分來說;至於「小丑」的部分,音樂/唱腔規格與風格到了「雨過天晴湖山如洗」就逐漸逸出、鬆脫,將西皮唱成輕柔(甚至慵懶)且搖曳生姿的樂風,到最後還呈現出小丑音樂脈絡自有的高潮。全場唱段設計不依限於西皮規格,且在之外另有小丑規格,實在是音樂方面的驚喜!
話說回來,如果再從「京劇表演」的角度而言,台上紅鼻子們演來有模有樣、唱來有板有眼,絲毫未見馬虎,但就是明顯味道不對;就「小丑表演」而言,則是說學逗唱樣樣通、十八般武藝在手中,施展自如。在戲曲表演中,丑腳必須有模仿生旦淨的唱念表演能力,冷不防來上一段,多能博得喝采。而「小丑表演」的模仿,應該也是小丑演員必備能力。於是,白蛇和許仙除了中規中矩努力模仿/演唱「西皮」之外,還在音樂引領幫襯下,漸漸地把「西皮」的規格唱鬆;而白蛇青蛇除了蓮步輕點之外,腰肢也漸次表現出曲線——不僅和節奏合拍,更明顯地現出原形,兩條聞樂起舞的蛇~~每一個人物唱演由原版(正版)而逐漸走鐘,毋寧是演員們表演精彩之處。
《白蛇?!》劇照 照片提供│沙丁龐客劇團 攝影│白可心
黃凱臨進入白蛇情境後,表演能量全開,十八般舞藝盡展,從京劇身段的一步一盼,唱腔念白的一字一句,可以看出演員內在所秉持的嚴謹態度,外在表現則規模稍具,有那麼一點味道,這樣也就成立了「白蛇戴上紅鼻子」的「白蛇」。至於「紅鼻子」,那是演員的本功強項,看的是如何從一板一眼的京劇演唱,變形轉化到小丑表演,不論眼神(對於台上意外不斷的詫異與驚訝)、肢體(從京劇青衣白蛇身段,而完整展現小丑表演的舉手投足),在在吸引觀眾目光!
謝卉君的青蛇一出場就極為吸睛,正戲未開演前,大約就是由她暖場,因為近視而大鬧笑話的哏,也貫串全劇。青蛇雖以念白和表演為主,但是和白蛇的搭配不僅有效凸顯個人小丑表演特質,主僕二人在台上更是嚴絲合縫——不論是在「京劇白蛇」或「小丑表演」皆然,就是很亮眼。服裝造型幫忙不小, 運用頭飾、髮飾碰巧發出聲音(這可是戲曲從來沒有過的),更是慧心巧思!
葉威志的亮眼,從許仙開始。開場的插科出槌,就是行禮如儀,努力從事,一直到了許仙,讓他的面目清晰而完整,許仙越演越上手,放開之後,不論用小生的小嗓唱念——尤其是唱,努力認真地嚴謹演唱;或是和船夫的搭配/互扯——特別是船槳、雨傘的誤拿代用,以小丑表演來呈現,表演節奏自然,人物表現自然,就連好笑也很自然,令人印象深刻。
《白蛇?!》劇照 照片提供│沙丁龐客劇團 攝影│白可心
Luc Ducros表演最為自在,不論小丑或船夫都進出自如,他明顯地當然不是主角(事實上,在白蛇遊湖中,船夫連配角也算不上);但是只要Luc 在場上,彷彿臉上身上就有光——目光聚焦點。不論開場或正戲(遊湖),已經將所有情境、情節融入自己的小丑表演,尤其小丑語的使用、表達,船夫船槳、許仙雨傘的運用,真的如清代戲曲理論大家李漁所說的:「我本無心說笑話,誰知笑話逼人來。」不僅是戲曲科諢的極高境界,在小丑表演中竟也可作如是觀!
這場演出,目的明確地將「京劇白蛇」轉化為「小丑表演」所用——有所轉有所不轉、有所用有所不用;於是,場上面目依稀,演出實乃紅鼻。於是,服裝、頭飾、化妝、帽子、道具都有那麼個樣子,但是,嘿嘿,就偏偏不是完整的那個樣子。唱腔西皮無疑,用小嗓來唱也對,但是,呵呵,唱著唱著,只見白蛇腰肢款擺,略顯蛇形,而不是讓觀眾正經地感受西湖初遇、兩心相映的抒情美好。西湖雨停,白蛇施法,雨再下,傘續借,之後才可能交頸纏綿;但是,哈哈,誰料場上風疾雨驟,傘飛人追,白蛇由情轉欲,天雷勾動地火,和許仙當下開始交頸纏綿,兩人等不及在台上親熱起來,更到側台另闢戰場,最後揚長而去——將蛇(所代表)的慾望完全具象呈現,不啻是情節情境又一轉,留下驚詫的小青與船夫和滿場樂不可遏的觀眾。
走筆至此,腦中不意浮現出我的「化核應子馬卡龍」。玫瑰色澤馬卡龍,上下兩層是粉嫩粉紅的蛋白脆餅,中間則是酒紅寶石紅的化核應子醬,除了可預期的脆餅口感外,另有微酸微甜之味,整體滋味雖然跳tone,卻不突兀。食前並無預期,食後回味無窮。
《白蛇?!》劇照 照片提供│沙丁龐客劇團 攝影│白可心
猶如東風第一枝,花艷猶勝露華濃!
《白蛇?!》所呈現的,既是沙丁龐客以東方身體學習西方身體,再回看/回探東方身體的迴旋之旅;也是沙丁龐客十五年探索/創作所累積的水到渠成。不論如何,此番旅程已經打開小丑表演的另一扇大門,非但不是小丑們的「終局」之戰,反而是「新局」之戰:新天地就在眼前--小丑們未來的劇場創作,著實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