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個選擇 談2018 圓桌舞蹈計畫 「亞裔新浪潮」
樊香君 | 發表時間:2018/02/20 19:26 | 最後修訂時間:2018/02/22 10:52
評論的展演: 張婷婷獨立製作─2018圓桌舞蹈計畫 (亞裔新浪潮)
賴翃中<Birdy> 圖版提供|張婷婷獨立製作、攝影|張震洲
一個小插曲,前些日子,鄰家女孩跟我分享了她為何離開待了幾年的英語教育機構。內容大致是關於機構強調自由、創造性的學習,但隨她年級漸增,每遇學校考試,機構就是將學生們留下複習作業,近十一點才能回家,又建立考試榮譽榜機制。她嘀咕一堆後,我最是記得語末的疑問「一下強調創造力、一下又樹立標準,這樣有什麼意義?」
女孩的抱怨,有其個人經驗的視角,也可能涉及機構的招生顧慮,此處沒要多談。但這意念含混的情境倒是有些熟悉,在舞蹈教育體制內、以及延伸的創作問題上,其實都指向一個老派卻可以想到老的問題:舞蹈(對誰來說)是什麼?此提問又可涉及一連串問題,包括思考舞蹈這耐人尋味的表達方式之成分、每一位參與者與這些成分之間的關係、表達方式與表達之間的關係等等,無論什麼提問,這連串思考沒有答案,只有過程,以及最重要的,做一個「選擇」。於是這個選擇會有「強度」,也就是決定(作品)的召喚力;以及「韌度」,則是(創作者)有意識且堅持地執行自己選擇的道路。在舞蹈中,經思考後所發射的強度與韌度,在短篇作品中尤其明顯。因為每個作品時間短(大約二十分鐘)、人數少(多是獨舞或雙人),組成分子與時間結構相對精簡的狀況下,創作者要說什麼,很容易在二十分鐘內觀眾尚未彌留的情況下被接收與對話。
今年一月初,張婷婷在2018圓桌舞蹈計畫—台北國際舞蹈週策劃了兩檔節目,分別是「亞裔新浪潮」與「歐美舞思雋永」,若就「策展」二字而言,其實能開展的討論並不多,因為張婷婷的初衷簡單「就是想把好東西與朋友分享」,所以國外邀演的編舞家,除了給作品,也給工作坊,交流意味重。而「亞裔新浪潮」所受邀的編舞家,也都以亞洲年輕編舞家為主,可見張婷婷發展亞洲平台的企圖。不可否認,「歐美舞思雋永」資深編舞家們的作品的確精彩,但對我來說,更有意思的還在於跟著「亞裔新浪潮」年輕創作者們在作品中所留下的疑惑空間,逐步思考前面那老派的問題:舞蹈是什麼?
這問題,在印度籍編舞家米娜.巴哈嘉的作品<Edges(beginnings)>中,顯然是經過思量的。與其說他在表演一支作品,不如說他透過身體與運動在思考或建立什麼。巴哈嘉一開始將脖子一折,頭下腳上,頭顱埋進胸前,你只能從他背面看見一個倒栽蔥的人,像沒了腦袋,手腳懸置空中,隨著單音與碎裂聲,一截一截緩緩解凍,聲音所營造的空曠感,讓舞台上的巴哈嘉,顯得孤獨卻奮力。舞作幾近一半以上的時間,頭顱不曾正立,無論移動或原地不動,不變的是總與地板抗衡。說真的,當下疑惑「他到底想幹麻?」隨著時間過去了,米娜翻阿滾地,才以一種極具對抗之力逐漸站起。接下來發生的事雖不那麼有意思,前面對於地板的抗衡與身姿的固執膠著倒是形成了一種選擇的韌度。行筆至此,我還是說不出他到底要做什麼,但思考過後的堅持如璞玉般閃現在他舉手投足間,做為青年編舞家,這種選擇與堅持有其創作過程中的存在必要。
另一支獨舞,由香港編舞家莫嫣創作的<A Major Clown in G-flat>則是另一途徑:將舞蹈視為自我抒發的一種形式、乘載自我的器皿,台灣編舞家陳逸恩的< 不回家>也是走在這途。但兩者仍有差異。
香港編舞家莫嫣<A Major Clown in G-flat> 圖版提供|張婷婷獨立製作、攝影|張震洲
<A Major Clown in G-flat>舞名已經透露大半。一個降G大調的小丑,基本上不是太開心的,或者逗笑起來也是吃力、尷尬、甚至哭泣。如果這麼來看的話,台上小丑莫嫣想傳達的過度用力、過度伸展、過度迅速、過度緊繃的表情與身體似乎有了道理:再怎麼逗笑觀眾,事實上也不好笑。過度表現的身體永遠無法企及歡樂的狀態,雖有悲哀的效果,但卻也不時被一些炫技的身體所掩蓋,好比「精準」的動作執行、連串「靈活」的身體展現,讓我迷失在他的動作形式中,摸不著小丑目前的狀態是什麼,而顯得抽離。舞蹈在這裡,有時候是形式,有時候又是與創作者自我息息相關的存在狀態,但兩者之間未找到平衡,即失了做選擇的強度與韌度。
委託創作陳逸恩<不回家> 圖版提供|張婷婷獨立製作、攝影|張震洲
關於選擇強度的失效,舞團委託陳逸恩創作的<不回家>可能也有類似狀況,但我會說陳逸恩失了選擇的強度因為選擇了太多。首先,他想講一個關於家庭成員之間的故事。再來關於形式,陳逸恩考慮到了戴上黑色面具後可能轉化的僵硬、詭譎、猥瑣身軀來表現人與人之間相互猜疑,無法真誠交流的狀態。透過面具創造與轉化身體焦點,其實這些發想頗有意思。可惜在於,時間與結構限制內選擇了太多:一個具爆發力但未開展的家庭事件(家庭成員之死與相互猜疑)、一個有趣但待發展的身體(包括五位舞者對於面具身體的自我詮釋)。不過,一個有意識的試驗過程,還是閃現了試驗精神的韌度,也許是圓桌舞蹈亞洲平台更重要的意義。
稍稍倒帶一下,關於前一段提到的「精準」二字。有時用「精準」形容舞蹈作品,其實指向疏離的嫌疑,只因美得過度遙遠,而賴翃中的<Birdy>卻是一支精準到讓人深陷其中的雙人,這裡不得不提兩位精彩的舞者,鄭伊涵與簡麟懿。這是一隻被囚禁的籠中鳥渴求解放的過程,掙扎、衝突與解放。故事簡單,卻令人屏息。在於鄭伊涵透過頭頂單翎的搖晃、雙翅無法翱翔的抽蓄與顫動所體現被禁臠的靈魂,以及看似空洞絕望卻渴求解放的眼神,身體運動與表達幾乎無距離的貼合而成為「存在」。隨後,他與簡麟懿的雙人敏捷、迅速,精準地走在危險邊緣,除了兩位舞者幾次稍嫌突兀地擊掌以外,大約是這樣的氛圍結束舞作。二十分鐘內,我想賴翃中的選擇很清楚,在於身體的運動。他沒要做什麼實驗、說什麼大道理或跟當代性扯上邊,甚至可以嗅聞出以京劇武功的身段元素為基底,將作品推向國際的隱約企圖。無論如何,在這裡因為他清楚關於身體運動的選擇,於是產生了創作上選擇的強度。
回到一開始女孩的故事,關於教育機構未意識而造成選擇失效的情形,其實在各領域中都可能發生。創造性與規範化是否不可並存?也許不盡然,而是對於該領域本質與核心思考的階段不同。就舞蹈創作來說,當思考了舞蹈在情境、脈絡、與實踐者的意義後,做一個選擇只是走向思考的過程,而創作者在作品中所體現對於舞蹈的思考,所透現的強度與韌度將透過舞作與觀眾一起呼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