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在黑暗裡,自由在不自由裡 談「春鬥 2018」劉冠詳作品《變態》
樊香君 | 發表時間:2018/04/26 14:28 | 最後修訂時間:2018/04/27 14:16
評論的展演: 雲門2「春鬥 2018」
圖版提供|雲門2 攝影|陳又維
「侷限」二字,是看完編舞者劉冠詳在雲2春鬥的《變態》後,與關注劉作品的友人討論中出現的一個說法。恩,可能是。這個侷限也許是在身體變化或結構調度上的無力可施。以往他的作品總給人一種累死人不償命、死命硬到底的感覺。這樣的狀況在《我知道的太多了》(2016)已見端倪,在《棄者》(2017)中是推到了極限,精彩的舞者們簡晶瀅、邱怡文以及劉冠詳,彷彿內在慾望、精力、耐力欲將身體撕裂般地衝出。這回的《變態》,雖持續實驗身體上的奇形怪狀,卻也透出一股降溫的味道,或者如評論人劉純良所說的「力有未逮」。
自由在不自由裡
這當中有各種可能,其中從技術面的說法,是演後座談上劉冠詳自己坦承第一次要跟八個舞者一起工作,精神與意念傳達上的不易。所以劉純良在評論中說到「(《變態》)動作力圖變態,身體能否內化是個問題。」他進一步提出,雲門2舞者身體的不自由,以及這種不自由可能與編舞者高漲的自我有關。[1]雲門2舞者如何與編舞者工作、身體如何內化,或者自由二字在舞者與編舞者之間如何可能與不可能的問題,可一路延伸到整個舞蹈教育體制和生態的討論,雲門的舞者訓練機制是一個縮影,而春鬥讓舞者與編舞者在短時間相遇,恰巧是這種「不自由」或「缺少人味」現象最可能產生的場域。
再者,劉冠詳帶著鮮明身體運動上的偏好,舞者很容易一把就被抓進他的世界。雖然這自由與否,或者對舞者來說何謂自由,可能因人、因狀況而異。好比同樣的問題來看無垢舞者,或許又很難完全以舞者不自由來說,即便有些時候他們看起來也像是在執行編舞者意志。但是當舞者身心完全專一的狀況下,可能有另一種對於超越的自由體悟,然而躬身屈膝的姿態,有時也很難讓人感覺表演者自由。總而言之,自由對於誰來說、在什麼情況下、是什麼?似乎需要更多角度來看。不過劉純良對於春鬥的策展問題確實是必要的提醒,重新思考春鬥作為策展平台的意義與精神,以及操作的細節與選擇是什麼?這都是春鬥重啟與保持活力的重要提醒。
如果先不糾結在編舞者與舞者的權力關係:到底是編舞者太過自我,或是舞者太沒自我,以致造成觀看上舞者的不自由感。畢竟現實如此:雲門或春鬥作品的工作機制,就是典型的以編舞者創作出發的運作結構(不過布拉瑞揚舞團可能是個特例,同樣作為一個有鮮明創作者意念的舞團,舞者與表演者的存在感對布拉作品的形成與推進至關重要,賦予了作品性格與表情)。
圖版提供|雲門2 攝影|陳又維
光在黑暗裡
回過頭看劉冠詳的《變態》,我的確也看到了他巨大的自我,從父親離世的《英雄》(2014)、母親也相繼離世的《我知道的太多了》、到重要舞者同時是前女友簡晶瀅離去的《棄者》,一路下來他看似過度暴露自我,向觀眾不斷重演親近之人的一一離去,透過狂暴、扭曲宣洩悲痛,一線之隔,就是自溺。但也因為他一路以來總如此這般的「自我」與「粗魯」[2],於是從開始進入《變態》的劇場,就不意外這會是支兼具自我與暴力的作品。那麼,如果順著這樣個人情感自傳式的創作脈絡來看,先前提到的作品「降溫」可能指向什麼?
可以清楚看見的是,對於女體,劉冠詳還是有著執著。也許是不想再被撻伐關於女體的操弄、掌控與粗暴,所以劉冠詳給了女舞者下面好大一包[3],但這也只是欲蓋彌彰,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做法。彷彿戲謔又無力地說著「好了,我給妳們一包囉。」乍看挑釁的無力玩笑,內裡卻似乎包裹著劉冠詳對於親近之人一一離去的孤獨。但仔細看進去,他對於女體的執著重點,其實不在這無力的表面挑釁,而在更深處。
來自黑暗。
相較於以往《我知道的太多了》或是《棄者》,他對於女性下體的暴力窺探、直白外開、頭從三人(包括林祐如與簡晶瀅)或雙人舞中變形的「洞口」探出或滾出,像個蓋世魔人或鬼頭。這回,明顯扮演劉冠詳的舞者黎偉翰,卻是從那充滿皺褶、陰暗、湧動不息的陰「道」而來,經過層層疊疊、千重皺摺、在舞者合力完成的層巒疊嶂也好、人體蜈蚣也罷,好不容易探出頭來,又被襲捲回去,就這樣纏捲了好一會兒。取代了「洞口」的平面、瞬間與理所當然「道」指向了過程,像是人來到世界上,經過的時間、阻礙與挫折(皺摺),一波又一波,漫長而路迢迢。這是我看到的《變態》開頭。
趨光。
冰冷、壓抑的白光是劉冠詳作品中常出現的一個元素,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野外》(2015)白光所賦予的醫院死白氣息,再來大概就是這次的《變態》了。黎偉翰手持白光,四處窺探身著類似《金剛戰士》(Power Ranger)緊身衣的各個舞者,他們滑稽、詭異又僵直的扭動,細數眼前機械般無生命的詭異舞者,根本是宅男喜愛收集的戰士人偶大集,他們在各自的星球裡發光發熱,為了黎偉翰手上那刺眼的光。這麼攪和一番,黎偉翰突然來到上舞台中央,只是靜定地坐著,一名女舞者拿著白燈從他頂上照射,他無動於衷。親近之人一一離去,剩下再多金剛戰士、再多「光」與「熱鬧」,孤獨終究是孤獨。
尾聲,光在黑暗裡。
當看著眼前所有舞者如飛蛾撲火般不斷趨向光源,朝對角線衝刺來去、又直線瘋狂往返,一路到最後,舞者們再度形成一開始綿延不絕的千重皺摺,黎偉翰倒臥在皺摺的甬道中,如嬰兒般睡去,又再度於黑暗中匍匐爬行。不久後,白燈從側幕遠遠照射甬道。他朝著甬到內部繼續爬啊爬,想往來的地方去、往生之處去、往洞裡去、往黑暗裡去,原來光在黑暗裡。
提了我在《變態》中看到的幾個深刻處,不代表開頭說的「侷限」二字就得以消弭。關於女體、鬼吼鬼叫、用白光照著鬼臉、暴力野性、身體的奇形怪狀依舊,無論在三人舞、雙人舞、群舞,劉冠詳都執著這些方法,甚至可能有些碰壁。好比在《變態》中他與群舞者工作,的確還是從「自我」出發,將黎偉翰比做自己,其他舞者比做自我以外的「群體」,延續雙人舞中的兩方股動力,張力自然有限。但對我來說,在這個求新、求變、求突破的觀賞意識伏流下,劉冠詳談不上新瓶新酒,舊瓶子也不一定是裝新酒,但是他堅持裝了自己私釀的酒,陳著、放著,還不知是韻味還是怪味,但到底是劉冠詳的味,執著自己來的路。看著他每次像驚世鬼頭一般,急著衝出洞口;到這次寧願纏捲、游移在綿長的皺褶甬道中,以及最後朝幕後的光、黑暗的光裡去,即便中間老梗不知還能變去哪裡,但若從他這兩年自傳式的創作脈絡來看《我知道的太多了》、《棄者》到《變態》,一股隱隱然的幽微「降溫」,以及生命該往何處去的焦慮,已不只是厭女或愛女而已。這是我在《變態》裡感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