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面上,看見,聽懂 談黃翊工作室《地平面以下》荷蘭室內合唱團版
樊香君 | 發表時間:2018/10/26 23:12 | 最後修訂時間:2018/11/01 11:15
評論的展演: 地平面以下(合唱團現場演唱版)
圖版提供 | 黃翊工作室 攝影 | 黃翊 舞者 | 胡鑑 音像藝術 | 黑川良一
「海面上,一聲爆炸,男孩死去,
靈魂看著自己,不願放手,但只能離去。
他不相信分離,心識陷入分裂。
從遠方行來的人群,希望飄渺如沙凋零;
從遠方行來的亡者,靈魂隨風散去。
雖生猶死,雖死猶生。
在人群中,他找到了她,卻分隔兩界,男子已死去。
經歷戰爭、槍擊、最後死去,他們才得以在洶湧浪淘裡相遇,隨著泡沫散去。
歌者如亡者,如冷眼世人,看著兩具屍體,離去。」
以上詮釋依據《地平面以下》10/19號荷蘭室內合唱團(Nederlands Komerkoor)無口述影像版。在沒有口述影像的世界裡,我有的是黑川良一細緻的黑白影像與撼人的聲音效果,以及為了與影像細密貼合而被精密控制的表演者身體,還有如亡者或群眾的合唱團歌聲召喚廣袤空間感。在這些精密安排的劇場元素中,我盡力感受詮釋。一位友人(非視障者)預約了演出提供的口述影像名額,即便演出中因設備問題而未聽全故事,聽畢他的轉述,還是有些惋惜沒預約聽來充滿情感肌理的口述影像,也對自己一廂情願的乾枯詮釋感到尷尬。
口述影像是從作品中角色出發的主觀敘事。這裡轉述幾個聽來比較深刻的例子:他(劇中角色)發現原是家人的屍體(一開始創作者兼表演者黃翊握著表演者胡鑑的手),以及發現一位抱著小狗的男孩(也就是機械小狗那段)坐在主人翁家的廢墟上,原來抱小狗的男孩竟是家人。友人真心肯認,聽著口述影像的當下,確實為眼前看到的景象繪製上了情感肌理,但後半場因語音中斷,他看著眼前舞台上只是行走的舞者,與作品的連結線也瞬間斷去。
圖版提供 | 黃翊工作室 攝影 | 黃翊 舞者 | 胡鑑 音像藝術 | 黑川良一
沒有口述影像的世界,感知如何進行?
黃翊在節目單說:「這個作品是我以一個節制的距離紀錄下的煙硝剪影:一部只有受難者,沒有英雄的戰爭作品。」因著這距離,黃翊把得以刻畫感知情狀的肌肉紋理,交給大量影像敘事,以及被影像制約難以產生自主性的表演者身體,最「切身」的是現場人聲吟唱形塑超脫無垠的空間感,幾個主要的劇場元素組合,滿足了那最常被提出「現代舞在跳什麼?」的問句,在《地平面以下》得到了最佳解,這裡不跳舞,用影像、聲音與表演者位移,織就一場戰爭悲歡離合滿滿大敘事:海平面、死亡、分離、集體沒有面貌的群眾遷移、相遇、砲火、槍擊、死亡、在死亡的世界相遇。在這裡,沒有解讀舞者在跳什麼的問題,因為注意力可能會不時落在表演者如何與影像牽手,有沒有抓到影像中的小鳥,然後驚嘆技術上的精準。
說到這,當然不是要比較有無口述影像的差別,雖然創作者主動提供了資訊不相等的接收狀況,基於肯認觀者擁有以當下感官接收劇場元素組合來進行詮釋的空間,沒有得到來自創作者貼合作品的敘事文本也不是個大問題。
圖版提供 | 黃翊工作室 攝影 | 黃翊 舞者 | 胡鑑 音像藝術 | 黑川良一
技術或表演層次的「戰爭下無能為力」感
不過就我的經驗而言,在沒有口述影像下所感知到的「精準」時刻如何與所謂「戰爭下的無能為力」相互應證,成就《地平面以下》的世界?這裡似乎有一個技術層次取代表演層次的「無能為力」的幻覺。也就是說,在觀賞演出當下,我的確可以感受到作為主要表演者的三人,時時有種被操控的無法自主感,但是卻可以清晰感受這樣的無力感,更多時候落在服膺於技術的精準操控層次大於表演層次。當然就詮釋而言,以深之入骨的技術控制表演者,指向人民在戰爭下無力對抗大環境,的確帶有黃翊從《浮動的房間》、《量身定做》、《黃翊與庫卡》、《地平面以下》幾個練習階段以來,在劇場介面上實驗電影手法以外,亦深掘人性、科技與感官階層後,所凝煉出的特殊世界觀與相應的美學感知途徑。
感官階層的分佈指向敘事與情感肌理的斷裂
但若再退後一步,設想透過口述影像有無所造就的劇場世界,在實際感知層面上似乎存在一個無法被滿足的裂口,也就是口述影像(聽覺及其所能造成的想像)與劇場當下感(視覺)的斷裂感,這關係到了此劇場感知框架所設定的感官階層,而這意味著什麼?
作為沒有口述影像的觀眾,我其實只能就著影像、彷彿戰火的聲響以及有些飄忽的聲樂解讀作品,而產生「從天堂俯望戰火下的生離死別」的不被動搖印象。而關係到觸覺的身體動態,也是那些最不容易掌握,最容易搖晃意義的動覺,被擺置到了最後。這樣感官階層的分佈彷彿也是種隱喻般,指向創作者的選擇,也就是擱置那些容易混淆、逃脫與翻轉意義的身體運動肌理,屏除各種不知名、矛盾與曖昧情感的交錯分佈,讓作品填滿了裝載戰爭大敘事下悲歡離合的符號,而這些符號及其所織就的敘事,基本上也帶領觀看者在一條不太會想像分岔的路上持續前行,必須說也是一種意識牽引上的精準。然而,感官階層的部署與感知斷裂,所隱喻大敘事與情感肌理、處境的分離,卻也不免分離了劇場可能指向的未知,就感知而言是可見中的不可見,可觸中的觸不到,就認知而言,則是大敘事中那些未被翻掘的地方,讓日常目光未曾注意處折射人世紛繁,搖晃僵固敘事,讓渾沌處微光閃現。
有那麼一刻,這樣的狀況閃現,是在最後表演者胡鑑與柔雯於歌者之間滾動,如屍身在浪淘中翻滾,正開始勾引了觸覺與動感,即被逐漸落下的舞台天幕(投影幕)蓋上,如為亡者蓋上白布。那一刻,敘事上雖指向罹難亡者,卻也將身體之間的感應以及意義開始晃動的可能,一併結束在彷彿此劇場「無人」的隱喻上。
圖版提供 | 黃翊工作室 攝影 | 黃翊 舞者 | 林柔雯 手繪動畫 | 黃翊
看得懂也聽得懂的劇場舞蹈
無論如何必須說,歷時六年實驗與製作的《地平面以下》無疑兼具技術高度、美感高度與內容普及度,別再說「看不懂現代舞」了,這齣作品凝練三度於一體,看得懂、聽得懂、內容指向戰爭與難民。當大家不斷問「舞蹈創作與社會的連結是什麼?」包容性在《地平面以下》是有的,除了作品將原來的生死焦點延伸至戰爭與難民,包容更大的世界以外,未來黃翊工作室將持續發展的舞蹈口述影像計畫將包容更多觀賞者(視障者與非視障者)。
然而,我心依舊有些惶惶的是,深究作品美學所佈置的感官階層後,以及如何以此感官階層作為接近戰爭或難民的感知通道,於我而言隱隱含有平面化與大敘事化的危機存在。記得以前看黃翊的作品,總是驚奇他的實驗帶來的刺激與啟發,好比《量身定做》中關於視覺與聽覺分離的實驗,或是以高質量影像擷取動作瞬間,透過動態中的時空感與觀看的時空感提問真實;又或者以庫卡手臂攝影機,深入舞者快速動作下的各個角落提問視點真實。又如《黃翊與庫卡》中,透過機器人與舞者共舞,看見科技世界中孤寂與希望交織帶出灰暗密室中的溫暖,以及未來世界人與機器關係的想像。透過個人生命經驗與技術鑽研累積,所蔓延與折射出的世界連結與想像,對我來說是黃翊作品富有生命力的地方。《地平面以下》也許是黃翊作品實驗過程的一個階段性里程碑,誠心祝福,而此脈絡下書寫在於釐清感知未明的工作可能也就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