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語、斷片與時間巨輪:以丞舞製作的《怒》為例,談古典手法擠壓當代感知的可能
樊香君 | 發表時間:2018/10/31 10:35 | 最後修訂時間:2018/10/31 16:05
圖版提供|丞舞製作團隊B.DANCE 攝影|劉人豪
從內在情感轉譯至表達性程式動作是一條漫長的路程。程式動作若在作品世界中,恰如其分的傳達情感,同時又能將當代感知狀態的某一切面包裹於程式動作與作品架構之中,也就是說,將當代生活時間感透過動作時間與動力分佈鑲入空間中移動的肉體內,那麼,一條召喚在場者共感的時空裂口將可能開啟。如果我們同意時間是人活出來的。
程式動作不太是意義的搖晃、拋丟或翻轉。相對的,是將意義凝煉於身體運動與脈絡之中,形成程式動作。在此世界中,每個程式動作都是一個隱喻,隱喻著動作形成的處境。經典程式動作例子以古典身體居多,如芭蕾、戲曲、印度古典婆羅多舞(Bharatha Natyam),這些身體實踐中,程式動作折射出當時的表達與行為情狀,然後每個程式動作之間又交織起一張網,網住渾沌中的一片時空。
若將當代舞蹈創作途徑概分光譜兩端,一端是透過肉體、甚至行為搖晃意義,舞蹈的反思精神即在此處發生,現代舞、後現代舞蹈或是當代觀念舞蹈是換個說法指向同樣概念的不同處境與關懷。光譜的另一端則是時代情狀的凝煉,這裡的工作方法屬於一種捕捉、形塑等建立精神,程式動作是靠近此端點的表達方式,然而被觀眾感知的深刻度,還是看編舞者如何將時間感鑲入舞者肉體。雖以光譜兩端標示,但舞蹈創作過程其實滾動於兩個端點(搖晃與凝煉)之間螺旋運動。創作者如果選擇於台上呈現凝煉的那一刻,即是現在可能會認為「古典」的現代舞編舞方式。若能凝煉時間感與內在情狀核心,除了絢麗也是有深刻的可能。丞舞製作編舞者蔡博丞的《怒》讓我看見了這樣的潛力。
圖版提供|丞舞製作團隊B.DANCE 攝影|劉人豪
絮語、斷片與時間巨輪
《怒》所關心的主題其實延續自2017年蔡博丞為雲二「春鬥」創作作品之一《瞳孔裡的灰牆》。當時除了佩服《瞳》舞者動作的極速精準與畫面絢麗以外別無其他。2018年取名自日本同名小說的《怒》,雖無法從作品看出與小說實際情節關係為何,卻可感受到畫面安排企圖塑造的平面書頁卻具劇場性的閱讀感受。也就是接連幾個畫面以靜止動態串接,彷彿凝煉於在當下時刻的給出:先是開場女舞者於下舞台如內心碎念的獨舞、再來是男女舞者彷彿靜止於上舞台燈光下的凝重對峙、最後女舞者彷彿死亡般倒臥於眾人碎語之間。女子步步邁向死亡與獨自一人、雙人、眾人碎語,三個畫面給出的關係張力下,固然已投射流言蜚語的直白畫面,不過若再退一步看感知結構的設計,就認知上畫面片段給出了閱讀方法所產生意義與真實之間的差異,情感上則指向惶恐與信任基礎的不可能。跳到舞作最後一幕,當女舞者再次如死亡般倒臥幕下,並迅速被抽入如白紙的幕內,似乎又再次提問觀眾,語言與文字所可能形塑的真實為何?
畫面以外,「不信任感」在蔡博丞所創造的世界中,以什麼樣的身體擠壓不信任的汁液?首先,從那些細碎的手勢開始。在《怒》的世界裡,手瑣碎顫動的各種變化加上躬背、緊縮胸口的情感表達,在感知上已造成一種閉鎖狀態。開場女舞者細碎手指顫動自口而出,胸口閉鎖躡步如困獸自繞一小圈,凝練無助處境。此困境來自何處?手指如碎語,說出的話,寫出的字,如同飄入空中棉絮,如何被閱讀,信任在此處陷入虛空困境。
圖版提供|丞舞製作團隊B.DANCE 攝影|劉人豪
再來,是關於溝通狀態的描述。卡農作為最基礎的編舞手法之一,難免芭辣。不過在這裡,當芭辣的卡農,被運用指向溝通過程中,心理狀態的回音與意識的漣漪時,則製造了一種在對峙、爭辯、甚至纏綿細語時,當下我與意識我的掙扎、拉扯與無力回應情狀,並再次指向出口的話語和文字,其可被複製與高度扭曲的可能:話語一出即飄入空中,或擴散,或扭曲。
最後,則是時間感如何被鑲入肉體中所召喚的當代感知切面。去年《瞳》極速狂飆的動作讓觀賞經驗滑入觀賞炫技層次,在今年的《怒》中則稍有轉化。動作雖同樣狂飆,卻多了一絲「緊追時間的慾望」。這不是在說舞者們技巧不足而看起來「趕音樂」,因為舞者狂飆的動作一樣精準,在表演上卻充滿「緊迫感」,被時間的巨輪不斷往前推擠輾壓,形成無法回頭的張力。整支舞碼30分鐘,高情感張力與速度張力,以及敘事畫面看似有關係的任意調動與堆疊下帶出「知」的斷裂,「信任」的不可能。
在充滿以「實驗」為發展中作品定位的潮流中,蔡博丞幾乎未將作品歸類發展中,也未以實驗認知自己的作品,但不代表其作品工作方法的實驗不存在,乘著過去易落於炫技觀感的身體,這次《怒》的確往前走了一些,尤其那些企圖凝煉內外情狀於幾近程式動作與作品結構的幾個表達之中,琢磨著身體在時空中運動如何可能擠壓出當代感知。在此以《怒》為例,倒不是要說蔡博丞創造了什麼經典表達性程式動作,而是為說明以凝煉生命情狀為依歸的古典編舞途徑如何有深刻的可能,我相信即便古典也極有擠壓當代感知的潛力。